出了门之后,太阳就已经升起来了,雾气消散开来,周遭的一切全显露出来原形,草深林密,虫鸣鸟叫,更显幽静,更有溪流的潺潺声从远处传来,枝头的绿,似乎伸出手去掐一把都能掐出一汪水来。
魏庄人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管大人小孩,天一放亮就起来,吃过早饭,便各自忙活去了。这是以前的景象。现在那些需要大量时间耕种的田地荒弃了不少,大把的时间余下,就是起来了,也多半是东家长西家短,或是搭桌牌,用来打发时间,而精力充沛的孩子则在山谷内横冲直撞,挖出每一个隐蔽角落的秘密。
魏宁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几个孩子从他身边打闹着跑了过去。
快活的表情,明亮的眼神,兴奋的喊叫,让魏宁的心情也忍不住跟着飞了起来。孩子,总是能让人忘掉某些黑暗和不愉快。
只是,这其中有个不协调的地方,让魏宁心里一跳,忍不住一直看着那群孩子,他们是向着小溪的方向跑过去,这让魏宁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也许只是为了保险一点,他转过头对魏三婶说,“妈,您先回去,我没事到处看看。”
魏三婶从魏七爷家一出来,就神情恍惚,两眼发直,状若梦游,她茫然地点了点头,“早点回啊,外面坏东西多,别去水边――”
魏宁连声应着,一直目送魏三婶进了庄子才转过身。
心里那种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加快脚步,往小溪边疾步走去。
果然,那帮孩子去的就是水边。
阳光通通透透,搅得水面上波光粼粼,四五个孩子正在水边闹得欢腾,有的在摸河蚌捡螺蛳,有的从旁边的槐树林里拖出了几张小网,把剩饭捏碎了当饵食,放进一个水比较深的地方,就等着鱼儿自投罗网――这山谷里的溪水,产出丰富,随意捞一些,当天的饭桌就有了着落。
只是魏庄的人,并不常来这水边打渔摸虾。
魏庄古老流传这条溪里有水鬼,怨气太重,挨近了水边,容易出事,就是吃多了那水里面的鱼虾,都会沾上那些怨气,过了些时候,那些水鬼就会顺着这些怨气,找过来,大人还好,那些魂还没定下来的孩子,特别容易被水鬼迷惑,一被水鬼迷上,等阳气轻,阴气重的日子,那孩子就会自己跑到水边,再也回不来。
所以,魏庄人忌讳吃这水里的鱼虾,就算吃,也要经过一番炮制,填加些生阳驱邪的东西,比如紫苏、韭菜之类,当佐料。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不知道在追着什么,往水深处越靠越近,那些夹缠在他脚边,随水漂浮的,碧绿绿的水草间,有一只白惨惨的人手正悄无声息地往那孩子的脚脖子上伸去。
那个踩着水,浮在深水处的孩子,茫茫然地在水里东摸摸西抓抓,旁边的孩子高兴得大呼小叫,起哄打闹――他们是不害怕的,只是在父母的耳提面命之下,也极少到深水处,一般也就是在水边上玩一会儿,此时看到有同伴游到了深水处,当然是欢呼雀跃――一会儿之后,终于乐极生悲。
深水处那孩子,突然脸色一变,随即直直地没入了水下,只留下一个水花,水边上的几个孩子,开始还以为他是潜到水下面去摸河蚌了,过了一会儿水面上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孩子们知道出事了,一个个脸色煞白,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急了,就打算下水去救人,却被另外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拉住,“大人说,不能去,回,回庄子去喊人。走,快走。”
几个孩子撒腿就往庄子那边跑,边跑边喊,“有人掉水啦,有人掉水啦――”跑过魏宁身边的时候,被魏宁一把抓住,“怎么回事?”此时,魏宁已经离水边很近了。
被他抓住的孩子满脸泪水,“阿东掉到水里面了。”
魏宁手下一紧,“快带我去。”
那孩子点了点头,让其他孩子继续回庄子报信,自己带着魏宁往水边上跑去,魏宁边走边脱衣服,到了水边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一条白色内裤,他问清了阿东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
水面上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水面下,却一片阴凉。
那水就跟跗骨之蛆一样,贴了过来,魏宁的嘴唇有些发白,他憋着一口气,在水底下不停地摸来摸去,想找到那个落水的孩子――黑洞洞的水底,只有湿滑的水草时不时穿过指间,让人心里直犯恶心。
在水下面,魏宁脑子里突然浮现了一些破碎的记忆。
魏宁看到,那个长得极好看的小孩的双手和双脚上都缠满了水草,无力地挣扎,越挣扎,水草就缚得越紧,魏宁看得心脏紧缩得都快喘不过起来,他拼命地往那小孩所在的方向游去,手直直地伸向他,想把他拉住,小孩被水草捆住的手,也不停地动着,然而,阴冷的水搅缠起来,反而让他们越离越远,直到那小孩被水草覆没,扯入了最深的黑暗里。
――那个好看的小孩被水草吃了。
“魏惜,魏惜,魏惜――”魏宁在脑子里疯狂地喊着,他好像回到了那一天,他跳下水,却看到那让人惊怖的一幕,然后――然后呢?魏宁在水里面甩了甩头,然后发生了什么?他呼吸急促,水入了眼,一阵生疼,然而,最后那一点回忆他却始终想不起来。
魏宁镇定了心神,把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忘在脑后,他得快点把落水的孩子找到。
水草摇曳,魏宁在其间摸索。他其实怕死了这些看上去无害的柔软植物,但是,那个孩子还在等着人去救他,他不能再因害怕而畏缩。魏宁鼓起了并不太多的勇气,往更深处划过去。终于,他摸到了一只手,魏宁欣喜若狂,吐出了几个水泡,他游过去,拉着那孩子,用力扯掉缠在他身上的水草。
那孩子软绵绵的,也不知是生是死。
就在魏宁以为终于把这孩子解救出来之时,几根柔韧的水草缠上了他的脚腕,慢慢攀援而上,魏宁蹬着腿,想把它们踢开,却一点用处都没有,那些水草还是绕了上来,一根根,一把把,黑乎乎,绿幽幽,在挣扎间,魏宁觉得有一双阴冷的手牢牢地钳住了他的脚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一口气已经快用完,魏宁急了,手在水下胡乱摸着,突然,他摸到了一块石头,不假思索地拿起来就往脚下那奇怪的东西砸去,虽然被水冲走了不少力道,还是一击即中,魏宁听到了一声尖锐地嚎叫――那叫声尖得让人毛发倒竖。
他心里一喜,不管是什么动物,好歹是做不成怪了。他手里拉着那落水的小孩就要往水面冲去,这时,他感到抓着的手动了动,这孩子还是清醒的,还没等魏宁松口气,那孩子整个人就挂在了魏宁身上,双手、双脚死死地绞住他。
落水的人,遇到能救命的东西,都是这个反应,往往就是这种出自本能的反应,带给落水者和救人者以最大的危险,让他们双双遇难。
魏宁死命地扯着那孩子,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拉开,突然,魏宁激烈的挣扎动作停了下来,他看到了――他手里抓着的那孩子惨白的手,发黑的眼,此时,正瞪大着,用充满恶意的眼神看着他――他根本没有昏迷,也没有失去理智,魏宁觉得后背发凉,连呼吸都忘了是怎么回事。
那孩子缠上来,水草也缠上来――“过来,陪我玩――”魏宁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他差一点就点头答应,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向他示警。
魏宁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他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水下面好黑,好冷,那个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个人死去的吗?他也要跟他一样,怕极了,却没有人来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吞没吗?这么想着,魏宁的眼角溢出了一些透明的液体,混入了水中。
魏宁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个人划水而来,他眼睛看不大清楚,那个人身上的任何部位都是模模糊糊的,与水的界限似有若无,身体的一部分化成了水,水又变回了身体,他过来了,一把抱住了魏宁。
魏宁身上的水草,孩子,像遇到了克星一样,急速地逃开。
这个人轻抚着摸着魏宁的后背,冰冷的嘴唇覆上了魏宁苍白的嘴唇,一股股空气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渡入了魏宁口中,魏宁哽咽着抓住他的头发,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的头发柔韧如水草,却比水草温暖。
魏宁看着那张好看的脸,他在看着他,嘴巴张合,“别怕――”他这么说。
魏宁的眼泪就好像身边的水一样,止也止不住。
为什么要来救他,明明当日他看到被水草拖走的那个人,却害怕得不敢去救,从此再也无法摆脱无尽的自我厌恶和悔恨,如果时光倒流,他会怎么做?会不会拼死也要把那个人救上来?
魏宁死死地抱住眼前这具冰冷的身体,那句一直想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