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允在听到飞鸾仰卧起坐的指令的时候眼前蓦然一阵发黑,身形微晃,完全靠腰部和背部的力量来完成的动作只会进一步撕开身后的伤口,尽管在沐恩营受到惩戒后也没有什么休养的时间,但是却不是如此有针对性集中的方式。
飞鸾算了算时间,在沙地上垫了一层白色的薄垫子,和允苍白的脸色被当成是刚才运动过量的直接反应,在飞鸾的手势下仰卧其上。
飞鸾的眼睛重新看回手上的大纲,在和允颤声报出第一个十的时候心下没来由一紧,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垫在那人身下的白色垫子已经被血染成一片红色。
“停!”飞鸾冲上前去扶起和允,看着那一片刺眼鲜红的颜色目瞪口呆,几乎是下意识的咬牙道:“怎么回事?”
和允身体一抖,这一次却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飞鸾的语声,脸色继续变白,影卫略一犹豫就要俯身跪下请罪,胳膊却被飞鸾死死地攥在手里。
“回去,叫凌菲营主来,立刻、马上!”
和允脸色一变,惶急道:“此事与营主无关……”
后半截语声在飞鸾凌厉的目光下咽了回去,和允猛地醒过神来——他早已远远逾越了一个下奴所应有的言行,营主也是主,哪里轮得到他来求情。
飞鸾的脸色很不好,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暖阁的软榻上,和允第三次趴在上面疗伤,仍是叫和裕进来,小和裕一见和允后背上几乎无一处完好的新伤,眼圈立马红了,动作越发轻柔小心,偷眼看飞鸾的脸色,只道这伤是主子赏的,这些日子日渐活泼的小孩如今半句话也不敢有,战战兢兢的敷药上药。
药油刺鼻的气味和它对皮肤的刺激一样。和允只觉得背上集中了全身的热量,伤口经过昨晚树上的一夜冷风已经有冻伤的痕迹,在今天运动出的汗水里泡的发白,紫涨的肿楞两侧全都是藤杖撕出的血口,疼的已经有些麻木,如今被药油一激,全都叫嚣起来。和允整个脊背都绷紧了,似乎只需要再加一点力,筋肉就要断掉似的,可他却还是像以往受刑时一样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暖阁里安静的诡异,也压抑的难受,直到外头有人报说艾凌菲到了,飞鸾才哼了一声走出去。
飞鸾昨天刚刚离开,凌菲不知道家主如此急召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还是骑马狂奔而来,却没想到一只脚刚跨进门,就被迎面而来的一沓纸张狠狠甩在脸上。
凌菲脸色一变,立时便想到可能是和允出了问题,将地上的纸张捡起整理,捧在手上不知道该说什么。
飞鸾用几乎咬牙切齿的声音道:“你沐恩营里果然规矩严谨赏罚分明,教出来的人都守规矩的很!”
凌菲听这话心里一个咯噔,自见到飞鸾至今,还从没有听过她用这样的语声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算有训责,也是先摆出道理,今日却似是怒火中烧,连声音都平白冷了好几分。
沐恩营里的孩子,大都是七八岁就被吸收进来,经过各种严格而残酷的竞争,能有十之二三的生存几率已经不错,而和允却是十三岁才入营的,比起同年龄的孩子已经差了许多,但是因为影卫不但要保护家主的安危,更有可能是家主的近身侍人,出营有年龄的限制,也由不得他从头慢慢学起。艾凌菲是和允入营四年后才知道他的,已经十七岁,在营中却仅有四年的少年在年终检测的比试中,一路披荆斩棘,明明是已经不能支撑的身体,却每每能在最后一刻爬起来,用纯消耗的方式拖到比试结束,赢取第一。
艾凌菲记得那时调阅他的训练记录,才发现和允竟是整个营中刑罚记录最多的一个,入营晚基础差,一遇比试自然会输,但这些都不是会被考虑的因素,毕竟只是下奴,生死全在别人一念之间,一条命又能值几个钱?
刚刚接手沐恩营不长时间的艾凌菲却被这个少年的韧劲惊住了,营中几乎没有哪一个少年在这般几近凌虐的过程中好好活下来,更别说拿到比试的第一。那四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是凭什么样的意志坚持,在几乎望不到尽头的痛苦里咬紧牙关不放弃?艾凌菲不知道,她只看到了结果,那就是自那以后的每一次比试,无论多么艰难,和允都不曾输过,所以飞鸾继位后,调用到身边的第一个影卫就是和允。
飞鸾说出那句话后便噤了声,艾凌菲脑海中则瞬间闪过这些思绪,看着飞鸾有些凌厉的黑瞳半晌,三十出头的营主垂首艰难道:“影卫和允不服管教不守规矩,凌菲请将退营,另选得力之人前来供家主差遣。”
飞鸾闻言一愣,她原意并没有将和允遣离的意思,叫艾凌菲来也不过是一时气急,想要问问沐恩营的刑责究竟有什么样的依据,和允陪她去了一趟,为何竟被打成这样,又是谁下的令,谁动的手,这时听艾凌菲这样说,突然便怒道:“好,好,好!好一个只忠于艾家忠于家主的沐恩营,很好!”
凌菲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飞鸾这话说出来,那几乎是对和允宣判了死刑,下奴出身却经过各种严格训练能力出众的影卫,就算是一直忠心耿耿,见疑于家主尚且没有活路,若在主子那里说出了不忠两个字,是断断不能留了,沐恩营从没有审问的步骤,出营之后跟了主子,或生或死全是主子的一句话。
“家主……”
飞鸾狠狠的握着拳,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刚才的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在失控。
训练营毕业以后,除了第一次杀人和淀川家族的任务外,艾飞鸾没有请过心理医生,心理科全优的她总是能在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之前有计划的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用最理智的态度面对各种无端的挑衅和残酷的现实。在飞鸾的世界里,感性的部分永远不会战胜理性而占据制高点,而这也是她许多年来引以为傲的优秀品质,让她在许多此任务里面准确的判断分析情况,采取措施,安全脱身。
但是今天看见和允的血染红了白色软垫的时候,愤怒的情绪一瞬间就占据全身的战略点并且持续膨胀,直到无处宣泄。飞鸾用理智告诉自己,会生气是因为和允受了伤,而且是她最讨厌的刑伤,可是事实显然不仅仅如此。
她甚至没有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原因,理智说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情绪却控制了她的行为和语言,让她说出几乎让她在后来的日子里想起来就后怕的话。
为什么会失控呢?或者说,这种可能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这个世界醒来的时间并不算长,而离艾凌菲将和允送回来的日子就更没有几天,可是她却似乎因为在这个异世遇到了一个与自己的过往有一些相似的人而死死的抓住了他。因为看到和允满身斑斓的伤口,发现他表面驯顺实则傲气十足的眼眸;从他瞒着她去暗查云氏让她感受到的不安与失望;还有他沉默寡言的坚持甚至前天晚上屋顶上温暖的拥抱……
飞鸾承认她是在为和允试图脱离自己的控制而感到抓狂。
也许她需要一点时间来哄好自己正在吵架的感性与理性,花心思寻找一种与影卫相处的更好的办法,也许,身边的影卫不再是和允,这些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飞鸾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怒火已然平息了不少,她冷冷看着艾凌菲道:“就按你说的,和允先退回沐恩营,另指派两个人过来吧。”
艾凌菲也在袖中死死握住了拳,恭敬应是。
飞鸾看着凌菲道:“你手上的是我已经写出的部分整改内容,或许对你正在做的计划有点作用,影卫换人的事今天之内就办,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人配合。”
和裕的手很轻,虽然药油刚刚接触皮肤的时候痛的人连内脏都搅在一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温热的感觉却让和允冰凉的四肢渐渐回暖,身后由痛转麻,连精神也渐渐轻松起来。
身上的重伤让他的体力严重下降,而昨晚一夜的守候则加重了身体的疲乏。他无法解释飞鸾被醉梦抱入房中的瞬间自己的心情如何,她是主子又是女人,后院之中夫侍众多,而她还如今年轻,身为岭南艾家的家主,世袭永定公,将来身边无论再有多少男人都是应该的,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难过。
可是影卫也是男人啊,这世界有几个男子能忘了将自己变成男人的女人,他曾在她的床上九死一生,也曾在她的手下反复煎熬,可是最终,她都不曾真的为难他,她允许他在身边服侍,甚至发生了中毒那样作为影卫完全不可推脱责任的事情后仍然召回他,让他使用下奴绝不该用的暖阁疗伤,用影卫从未用过的伤药,在他犯了错的时候,用侍人才能用的软藤条责罚……
人果然是不懂知足的,明明已经这么好了,他竟然还有心思去难过,今天上午,除了必要,他几乎没有说话,他甚至奢望飞鸾能从他的安静中看出一点什么,哪怕是怒斥他痴妄,用藤条,或者下奴才挨受的棍子狠狠打掉他不切实际的妄想,可是飞鸾只是铁青着脸让和裕来给他擦身上药。
和允的目光在这些纷乱的思绪中渐渐朦胧,想法和梦境交叠,身上的热量让他觉放佛置身夏天毫无遮掩的阳光之下,偏偏手脚冰凉,汗水因为空气中的水分而黏在身上,风一吹又有些带着刺痛的冷意……口很干,所以他在训练的间隙跑去找水,却在回来的时候被营中的师傅狠狠教训……
不算甜美的梦中,和允终于迎来了这两天最踏实的一次睡眠,可惜时间并不长,在凌菲派来的人将他从暖阁的榻上拎起来的时候,和允完全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的什么事,只在隐约听到“退营”二字的时候狠狠的难过了。
影卫退营的意思,就是再也不会被主子起用了吧,可是影卫偏偏只是家主的影卫,失了头牌的名伎尚且有机会等待一个老顾客上门,可是影卫呢,只有一死么?在他刚刚决定要努力在主子身边活下去的时候?
新来的两个影卫在晚饭前跪在了承安堂正堂外的空地上,带着一张纸片和一个消息,直到飞鸾饭后散步的时候才齐齐叩首恭声:“下奴和焕、和林给主子请安。”
飞鸾见二人身形,知道他们绝不是刚刚进来,皱眉道:“怎么不通报?”
两人中昨日在训练场上受人围攻的男子俯身道:“回主子的话,主子用餐,下奴们不敢打扰。”
声音一板一眼,规规矩矩,虽然和允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却能在那人的声音里听出情绪,不是如今这般不带感情的陈述,所以飞鸾只是点了一下头道:“知道了,起身吧。”
二人再叩首,那个先前回话名叫和焕的影卫却没有起身,而是继续道:“下奴还有事禀。”
飞鸾看向和焕,和她之前的判断一样,这还是个大男孩的少年最多也就十七八岁,沐恩营的训练虽残酷,刑责也狠厉,但是却没有让男孩的皮肤变得粗糙难看,看他昨天的身手反应确实不错,差的不过是一些实战经验。
“说!”
和焕俯身道:“影卫和允在押回沐恩营的途中私自逃离……”
飞鸾脑中嗡的一声,连后面的话都没有听清楚,直到和焕捧起一张纸片俯身请示:“营主请主子定夺和允的处置。”
飞鸾接过纸片,被上面的文俢贤三个字刺痛了眼,叶门文氏修贤,她今天上午还让他去查这个人,而他竟然就真的冒着可能会死的危险在已经被遣离以后还逃跑去办这件事。
和允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影卫,不安于处在影子一样的位置默然安静,一言一行总是能牵动别人的目光。请示处置,也就是说和允办好这事便回去了,不过凌菲竟然会让新来的影卫将这纸片同消息一起带来,不按规矩办事了么,所以这样变着法子的求情?飞鸾神色稍稍松了一些,还好,只要凌菲有心,和允就不会有大麻烦。
“和允不许死,除此之外……”飞鸾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接道:“请姑姑自己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