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下雪,两人起得迟些。起来后,丫头小蝉进来服侍洗漱了。正房内丫头梅五儿过来传话,说上房里夫人见下雪,特特教爹娘去那边儿屋里吃饭。
沈天福便说,“你回去禀我娘,说我每收拾好了便去。”梅五儿应了自去了。这里先是丫头小蝉服侍李秀儿梳好发髻,戴上钗环首饰,后李秀儿又与沈天福梳头,替她插上金簪,戴上帽子。
拾掇停当,两人便顺着抄手游廊携手往沈氏正房里去。原来沈氏正房五间中,内中一间小房内烧有地炉暖炕,地上又安放着黄铜火盆。进房时,门口丫头小莲来迎着,挑起梅稍月油单绢暖帘来,沈天福便牵着李秀儿的手抬脚跨了进去。
房中,又如往常般兰香在帮着丫头摆放锺著,见两人进来,先看了李秀儿一眼,见她粉腮上犹有淡淡嫣红,秀目中春意儿未散。又看了沈天福一眼,倒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看着她勾唇笑笑,笑容里有些促狭的意思。恰巧,一进房,沈天福便拿眼去看兰香,又看到她那看向自己的含义未明的一笑,老脸上竟是有些热。忙放开了李秀儿的手,上前两步看着兰香讨好笑道,“今日姐姐倒起得早。”
“官人也恁早……”兰香还以一笑道,“恁早”两字故意加重了语音。看沈天福脸上讪讪的,兰香又假意往外看看,“官人,你看这日头这会儿可日上三竿了?”
沈天福顺着兰香眼光看过去随意道,“今儿外面下好大雪,哪里来的日头?”
“噗!”兰香笑出声,也不理沈天福,走过去牵着李秀儿的手往桌边儿走,两人坐下,在那边说起昨日与那些妇人说的趣事。
听兰香笑出声后,沈天福才明白才将她是在打趣自己和李秀儿起得晚,想必又有些风月之事,故意说了前番那些甚“日上三竿”的话。无奈的瞟了兰香一眼,沈天福走去挨着李秀儿身边坐下。不一时,沈氏在梅五儿的搀扶下进房来,沈天福便忙起来欠身请安,李秀儿和兰香同道了万福。
沈氏便吩咐众人坐下,叫丫头每端了四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来。李秀儿拿了一盏放手中一瞧,只见白白的一层鹅脂般酥油漂浮在盏内。
只听得沈氏说,“今日天气阴,又冷,吃了这个滚热的东西暖胃甚好。”话毕,便叫众人都吃了。于是沈天福等依言便将各人面前的那盏酥油白糖牛奶喝了。
一众人喝完酥油白糖牛奶,沈氏又叫底下丫头拿粥菜上来。稍时,丫头端上来四瓯软稻粳米粥儿,四碟小菜:一碗炖烂蹄子,一碗山药肉丸子,一碗炖烂鸽子雏儿,一碗蒜烧荔枝肉。须臾吃了粥,收下家伙去。底下丫头端茶来,沈天福,李秀儿,兰香便陪着沈氏吃茶,说些儿闲话。
沈氏端起茶盏吃了一口便说,“今儿早辰我听打扫后园的丫头小莲说,园子里的红梅花昨儿夜里下大雪开得好,我倒想去折上一两枝来插瓶。”
底下沈天福接话道,“不曾想娘这年纪大了,越发风雅了。瞧这天,该是过了晌午才得睛了。娘若是想要那插瓶的红梅,不若孩儿亲自去替你折来。”
沈氏听了便笑,“孩儿倒好孝心,只是今日你不用去铺子上么?”
“年前孩儿早安排好,正月十五过了铺子便打开来做买卖,原本今日该去,但瞧今日天气阴重,雪又大。安心今日不去,在家陪陪娘和娘子每。明日再去也无妨。”沈天福笑着接话道。
在一旁的兰香见沈氏今日兴致颇好便说,“婆婆,媳妇瞧着你今日兴致儿颇高,不若我每陪着你去后面花园里去折几枝梅花来,想婆婆惯爱个花儿草儿的,昨儿夜里好一场大雪,至今尚不曾停,那花园中的红梅想来定是开得极好。”
沈氏一听便开怀笑道,“媳妇甚知我心意,老身今日正有这意思。叫丫头每在后面花园欢聚堂里摆酒,咱每去看雪,赏梅,折梅。”
话毕,便叫丫头梅五儿下去安排摆酒赏梅。梅五儿便叫了丫头小莲,小蝉,春红同去。将后面花园中通往欢聚堂的小路上的雪扫开,又在欢聚堂内摆下桌儿,摆放酒果,烧上火盆。安排停当,方到前面正房里来请沈氏等人去后面花园中赏雪。
沈天福戴了一顶白绒冠,身穿白绸道袍,葱白段绒氅,脚下蒲鞋绒袜,先往花园中去,后面沈氏等人俱都穿了貂鼠皮袄,丫头每在近前撑着油伞,搀扶着跟随。
到得花园中,只见一片银装素裹,空中扔是彤云密布,天气阴沉,雪虽下得小一些了,仍是飘下盐粒子般的雪。沈天福在前,也不要丫头打伞,绒氅沾满了如盐般的雪粒,进到欢聚堂中时,里面伺候的丫头春红便帮她将绒氅上的雪抖尽,又拿一张巾帕替她擦冠上的雪珠。
沈氏等人进到欢聚堂中时,春红正帮沈天福擦拭脸上的雪粒子。旁人见了都不怎的,唯有梅五儿见了心中不快之极。当日嘴中虽不说甚么,心中却恼极了春红。
众人坐定后,丫头每烫酒来,沈氏便吩咐叫沈天福等人每人先喝上一锺儿,去去寒气。喝下酒后,沈天福便觉得身子果是暖了起来,便当先将酒锺儿放下,指着外面儿的几树开得异常繁盛的红梅道,“娘,你看那边儿那几树红梅花委实开得好,不若孩儿去替你折上一枝来,尽一尽我的孝心。”
沈天笑着点头,“你既有这心,便去,只是仔细些,脚下路滑,莫要摔着了就不美了。”
沈天福站起身,方欲去,却见兰香和李秀儿也站了起来对沈氏道,“婆婆,我每也随官人去各折上一枝来尽些儿孝道。”
沈氏看了两人一眼,见她两人面儿上都是些欢喜的神色,想来也是爱这雪下梅花的,便说,“如此,你每也仔细些,莫要滑倒了。”
于是沈天福便一左一右牵了李秀儿和兰香的手,三人踏雪说笑着往那花园西边的开得极繁盛的那几丛梅树下去。到得梅树下,三人仰头看头顶梅枝上的红梅,只见那红色的梅瓣上沾些雪,更显得异常红艳。
沈天福便踮起脚尖伸出手去将一枝上头开满了红梅的梅枝猛地一拉,一面嘴中对李秀儿和兰香两人笑道,“秀儿,姐姐,待我拉下这一大枝来,我每一人折下来一枝与我娘拿去尽孝心。”
不想那梅枝上压满了雪,沈天福这猛地一拉,上面的雪便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梅枝下李秀儿和兰香正笑盈盈的看着她拉下那一大枝梅花,没提放那枝条上的雪落下来,迷了两人的眼。
但听得耳边响起两声娇啭,倒吓得沈天福将已抓到手的梅枝松了手去。回头一面帮李秀儿擦拭几下,一面又帮兰香揉一揉眼,嘴中关切道,“秀儿,姐姐,你们可还好?”
李秀儿和兰香从袖中拿出汗巾子将面上和眼中的雪擦尽了方嗔怪沈天福,“恁大人了,只管毛手毛脚的,你但凡轻一些儿,也不落这许多的雪下来,迷了我每的眼。”
沈天福忙陪小心道,“才将我用力大了些儿,这一回我轻一些儿拉,你每且站远了去,提防那枝头上的雪落下来迷了你每的眼。”
此话一出,倒惹得兰香先笑起来,走到沈天福跟前,将手中汗巾子在沈天福脸上一拂笑道,“小冤家,你这平日是多聪明的人儿,今日怎的变傻子了么。才将那梅枝上的雪都教你抖落下来了,如今还让我和大娘躲一边儿去则甚?你只管拉下来,我每折一枝好的。”
沈天福“哦”了一声,面上有些讪讪的,抬手擦擦额头和脸颊的雪看着兰香道,“在你和秀儿跟前,不知怎的,我这脑子便没有平日家灵光,倒似真傻了几分似的。”
旁边的李秀儿也听见了,便和兰香一起呵呵笑起来,笑声清越,在这雪野梅树下,只觉得分外悦耳。沈天福见两人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不觉看得痴了。
待两人笑毕,方瞧见沈天福看着两人那痴痴呆呆的模样,于是便一起走过来,拿手中汗巾子去在沈天福脸上使劲一打,将沈天福惊醒过来,“秀儿,姐姐,你每……”
“快些将那梅枝拉下来,我每好折了去孝敬婆婆。”李秀儿和兰香一敛容齐说道。
沈天福忙应了声“好”,跳将其来,将那一大枝梅花拉了下来,李秀儿和兰香便各自折了一枝好的拿在手中。末了,沈天福便叫两人帮自己拉住那枝条,自己也寻了一枝自己个儿觉着好的折下来拿在手中,三人方欢欢喜喜的往沈氏所在的欢聚堂去。
欢聚堂内,沈氏也远远的瞧见三人笑闹着折梅花的样子,嘴边不觉漾起一抹笑,眉目也舒展开来,心中想,看来孩儿与她两个倒是相处得好,在一处颇为投契。再过一两年,待三人年纪大些,心性儿稳重些,便去育婴堂抱养两个孩儿来与她每养。
沈氏旁边伺候的丫头每见沈天福,李秀儿,兰香在雪野的梅树下笑闹的样子,俱都羡慕不已,只听得春红叹了一句,“爹和大娘,二娘在那几棵梅树下,被那枝头的红梅花一映,真是玉貌花颜,好生俊俏,真真是神仙眷侣一般人物。”
一旁的沈氏听了也是笑着微微点头,只有梅五儿颇为不屑的看了春红两眼,面上浮现出些不郁的神色来。
沈天福与李秀儿,兰香手中各拿着一枝梅花说笑着进到欢聚堂内,沈氏命丫头将梅花装进早带来的赏瓶中,倒入些水,将三人带回来的梅花□瓶中。又让三人赶紧坐下,命底下丫头烫酒来,教三人连喝了两三锺儿酒驱寒气。
喝了酒,沈天福便兴冲冲的说,“娘,你看我每三人谁折回来的梅花最入您的眼?”说完便让丫头将那插了三枝梅花的赏瓶抱过来,教沈氏赏玩。
沈氏站了起来,将那三枝梅都仔细看了一遍方说,“我瞧着还是中间那一枝梅花端的好看。”
“中间那枝?”沈天福重复道,复又说,“中间那枝不是姐姐折的么。”
“那便是兰香折的这枝梅最好,枝条虬结,上头花朵繁密。这梅花讲究个错落有致,兰香折的这一枝便是了。你和秀儿折的两枝虽则花朵也不少,但枝条过于直了些,究竟少了些韵味。”沈氏说出了自己的意思。
听完那沈氏的话,沈天福不觉有些吃惊,只觉得自己虽长这么大了,似乎并不曾完全了解她。娘亲最近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沈氏看着说完话后,便伸手在那中间赏瓶内插着的梅花上轻轻的抚过,那梅花上的丝丝凉意通过沈氏的指尖缓缓的侵入了她手上的肌肤内。数十年前,她也曾在雪天在一个叫梅园的地方看着一人纤细白皙的手在似火的红梅上抚过。想着想着,沈氏便入了神,直到沈天福在她耳边大声喊“娘”她才回过神来。
不知为何,沈氏一回过神来,原先颇高的兴致便全无踪影了,脸上也多出些不快的神色来,只听得她用低沉的声音对沈天福等人说,“孩儿,媳妇,老身年老了,才出来一会儿便觉着累了,我要回去歇着了。你们自己个儿在这里坐一坐罢。”
沈天福和李秀儿,兰香赶忙起身答应,叫丫头每抱着插了梅花的赏瓶,搀扶着沈氏出了花园,往正房中去了。
待沈氏走后,沈天福,李秀儿,兰香便又在聚欢堂内饮酒说话,赏玩雪景梅花。沈天福便说,“秀儿,姐姐,我去替你每两人也一人折一枝梅花来,一会儿回房后教丫头插在瓶中赏玩如何?”
兰香和李秀儿正欲答应,只见小丫头燕儿急匆匆的走来到三人跟前先矮身福了福,后又走到兰香跟前低声说,“娘,才将外头二门外小厮来传话说,娘的兄弟兰安来了在外面儿求见,说是有急事求见爹和娘。”
“兰安?”兰香嘴中疑惑道,她也知道今日孝仁坊解当铺子开门做买卖,照理说兰安应在柜上,此时却来这西通御坊,又说有急事,可见这事非同小可。
沈天福在旁边坐着也隐约听到一句“有急事求见爹和娘”便问,“燕儿,出甚事了?”于是燕儿转过身又将那回兰香的话对沈天福说了一遍。
“走,我每出去见他。”沈天福听完便站起来对兰香说道,又转脸对李秀儿说,“秀儿,我与姐姐去见她兄弟,你随我每一起走还是在这里再坐一会儿?”
李秀儿想想便说,“你与兰姐姐先去,我与丫头去折两枝梅花拿屋里去插瓶,一会儿送一瓶去西厢房。”
“好,你折了梅花便早些回房去,这外面儿冷,仔细呆久了冻着了。”沈天福嘱咐了李秀儿一句,便拉着兰香的手往花园外走去。出了花园直出二门,到外面正厅上,见管家永安正陪着兰安坐着说话,兰安脸上一脸焦急的神色。
见到沈天福和兰香来了,兰安便赶上前来迎着向两人躬身行了礼,沈天福便叫他起来。待自己和兰香坐下后,下面小厮奉上了茶,兰香接了茶并未喝一口就将茶盏放下问,“兄弟,到底是何事,你急着来见我和你姐夫。”
兰安急得语带哭音的道,“姐姐,爹爹惹上了人命官司,今儿一早提刑司衙门来了公人将爹爹锁走了。那时节我正要出门儿去孝仁坊解当铺子去做买卖,见来了几位公人锁爹爹,慌得我了不的……”
沈天福在旁见状便安慰道,“兰安,你不要慌,慢慢儿的说来,有我和你姐姐在这里,你但放宽心。”
兰香也说,“兄弟,爹爹到底惹上了甚官司,你可问了那些公人?”
兰安便说,“我那时将手边儿只有的二两银子塞给了内中一位公人,那公人说是正月初四,爹爹到新街口的一家小赌坊中赌钱,与一位叫索文峻的赌客起了争执,互相厮打,爹爹牙被打落一颗,那索文峻被爹爹推倒在地磕破了头,当时被众人劝解开,各自家去。哪里想到昨日那索文峻竟死了。他家人因此具状去提刑司衙门将爹爹告下,今日一早提刑司行牌来将爹爹提走了。”
兰香听完便有些着急的道,“这可怎好?爹爹一向爱去赌坊中赌钱,你说赌就赌罢,如何惹人厮打,如今竟出了这人命官司?”
兰安却站起来走到沈天福跟前跪下磕头泣道,“姐夫,都说你与那提刑司衙门的上下人等有交情,此番便求姐夫去将我爹爹救出来。我爹爹是老了的人,如今冬寒时月,再放到监里,就死罢了。”
姐弟二人都看着沈天福听她怎说话。沉吟良久,沈天福方说,“此事待我去先见我结拜大哥,看到底此事与我岳丈有甚关联,关联深否,再做区处。”又说,“兰安,你先去解当铺上帮忙去,这里的事有我去打点,待事情有些眉目了,我自会令小厮来与你传话。你先去罢,且别哭了。”
兰安趴在地下又磕了好几个头,方才起来擦了泪,沈天福又摸了几两散碎银子与他,叫他先回去静候佳音。兰香在一旁也安慰他一会儿,沈天福便吩咐小厮庆儿送他出去。
等兰安走后,兰香便不由得气忿忿的抱怨道,“在兄弟跟前我不好说他的,这一世为个赌钱,我娘跟人跑了,又将我卖进院里,兄弟也送去当学徒。自己个儿顾不上温饱不说,隔三差五的还要来我每这里搜刮。如今倒好,赌来赌去,竟是打死了人,惹上了人命官司。想起来,我倒真是不想管他,叫昊天爷收了他去,死在牢里算了……”
说到最后,兰香禁不住落下泪来,拿绢子不停拭泪。沈天福在旁看了不免叹气,想来也是姐姐想起了以往的伤心事,说出些气话来。兰香的为人,沈天福最清楚,她是想又得劳烦自己去为岳丈在提刑司衙门上下打点,故而如此说。
“姐姐,快别哭了。何苦说那些气话,他再不济毕竟是你亲爹爹,也是我岳丈不是?俗话说只有这一世的父母,哪有下一世的爹娘。你先进里面去歇着,我这就去提刑司衙门去求见我大哥,顺带去监里瞧瞧岳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懒大山人”又一颗地雷,嫩太客气了:)
感谢“simour”又一颗地雷,嫩又破费了:)
昨儿夜里也不知哪位手贱之人去举报了,这厮是只管自己吃肉,不让别人喝汤啊。
好在俺和专审有些交道,所以锁了很快又解锁了,想来手贱之人失望极了罢。
其实呢偶的文又不靠肉。上一章后面那点连一百字也不到吧,何苦把俺盯得那么紧啊。
切记,与人方便也是与自己方便。
有一句话咋说的,人在做,天在看。
那个别以为没有谁知道。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