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凯尔斯蒂亚死于跳楼自杀。
年仅十六岁。
或许是今天的风太大,她选择的高度太高,她的尸体正好砸到了苏明安的面前,鲜血像油漆一样泼洒。
她的眼中残留着猩红的色泽,看来她在死去的前一刻,仍然在与入侵她的他维】拼命地斗争,最后知晓自己理智无法幸存,才选择一跃而下。
由于一维半是夹在一维与二维之间的维度,她的尸体没有消失,而是直愣愣地躺在大街上,半边源光虚浮,半边鲜血淋漓。
光芒悬停在她的眼睫,与她染血的掌心。
当人类无法抗拒他维】的低语,自杀是最后的抗争手段。
凯尔斯蒂亚家的第三代只有澈和玥玥,没有人提过春。在听到春的姓氏时,苏明安就知道这个培育春天第一朵百合花的少女,将来一定活不下来。
历史就是这么残忍——不存在于未来的人,一定是死在了过去】。
但他没想到,这么快。
只见了一面,下一面就是永别。希望的寄托,那朵春天的第一朵白百合,结果直接成了她的遗物。
“我们希望你看到了春天的颜色,能够开心……”
在那个时候,春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自杀。
行动已经开始,人们没有时间埋葬春,她的尸体被小车拉走,运往了看不到的远方,零零星星留下一路血点。
就像,开败了的百合花一样。
……
废墟世界·东北角】
血红残阳笼罩,村落的建筑物如同参差不齐的阴影。
衣着破旧的人们战战兢兢地跪成了一排。数十头面目狰狞的异兽包围了他们。
指挥异兽的是一名白发青年,他身着棕色披风,背着旅行包,是一位风餐露宿的旅行者。一枚金黄的银杏叶在他的胸前口袋露出半角。他的手臂、腰腹、大腿,都缠绕着雪白的绷带,甚至连脖颈处都残留着青紫的掐痕。
村长跪着,向白发青年求饶:“求求您,放过我们吧!”
白发青年只是冷笑。
“对不起,我们不该对你下手,求您饶恕我们吧!”旁边的妇人哭泣道:“我们以为你只是普通的旅人,才会,才会……”
“如果我是普通的旅人,现在已经被你们砍死了。”霖光眼中满是阴霾:“可惜我不是,所以,你们要付出代价。”
末世之中,人性泯灭,流民无法跨越长线距离,来到末日城避难。于是,他们开始打劫其他的流民。甚至改头换面成了土匪村。
霖光本来只是路过这处村庄,结果他刚路过,这群村民突然朝他挥起了锄头镰刀,虽然没伤到他,但让他再度体会了人性之恶。
……这种人到底有什么好拯救的?
……一旦威胁到自己的生命,就像原始动物一样,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掠夺、易子而食、人吃人。
霖光上前一步,拎起一个大汉的衣领。大汉吓得满脸泪痕。
“旅人,求求您放过我,我只是饿坏了……”
无视了求饶的人们,霖光突然抬头。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似是在等待什么,片刻后,他喉结微动,高声道:
“路维斯——快来阻止我,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在荒芜的原野上像掠过的雏鹰。
他一边举着手中颤抖的大汉,一边转动视线,在周围空落落的土地上寻找着。
“路维斯,你会看到我的,对吗?你总是能及时地拯救所有人,哪怕是一群无可救药的恶人。只要我对他们下手了,你都会及时出现,制止我,站到我的对立面——因为他们是弱者,而我是坏人。
“所以——快来阻止我,痛恨我,斥责我,骂我是恶魔——你那么喜欢这些性情丑恶的人类,你是他们的大英雄,现在快来拯救他们啊!”
“快出现啊!快出现啊!路维斯!”
他像疯了一样重复了数十次类似的话语,神情极度认真,他好像真的确信自己的这番话具有合理逻辑,他确信自己能等到人。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随风翻滚着的无边草原,发出察察的摩擦声。
村民们突然明白,他们招惹了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
霖光身上的绷带,随着他的激烈动作而渗出鲜血。但他并不在意,他将另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抵住那里青紫色的掐痕,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安心。
能体会到相似的痛苦,他感到安定。
“快出现在我面前,快来救他们……”他的言语中透着天真与残忍,他相信这样就可以“召唤”路维斯。
“沙沙沙——”
身后,传来剧烈的草叶摩擦之声,好像有人在靠近。霖光立刻松开了手,满脸欣喜地回头——
一名扎着马尾,身着蕾丝蓬蓬裙的少女,拨开草叶走了过来。她的手里夹着一封信。
霖光眉头微蹙,他确认了一下这个人不是女装路维斯,才冷然道:“你是谁?靠近我干什么?”
山田町一闻言,感到一阵气愤:“我好歹也在你手下干了十几年,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
他一开始就投靠了神明阵营,是当年神之城的三把手。他当时用的是自己的名字,应该很有辨识度,结果这个无情的白毛转头就把他忘了!
霖光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好像是有点眼熟,在山田町一略显期待的视线中,他缓慢开口:
“你是……山婷婷?”
“我是山田町一!
!”山田町一大怒。
“好的,山甜甜。”霖光听了就忘。
山田町一喘了口气,大吼道:“我是山田町一!山田町一!不是山甜甜。你不会谁都不记得吧?”
“我记得路维斯的队友。”霖光说:“他的队友……金毛矮子,笑面虎,女骑士,睡衣男。我都记得很清晰。”
山田町一:“?”
不是,金毛矮子、笑面虎和女骑士他知道是谁,最后一个睡衣男指的是谁啊?有这种奇葩吗?
山田町一思考了半晌,也不知道‘睡衣男’指代的是谁,他还得感谢霖光至少记住了他名字的一个‘山’。至少不会被记成“洛丽塔矮子”。
看着二人开始聊起来了,十几个村民默默逃窜了出去。
山田町一看了眼一动不动的霖光:“你居然不杀他们?”
“我已经厌恶杀人了。”霖光说:“因为被伤害的时候,身上会很痛,也不会有任何人因此开心……你找我干什么,没事就滚。”
哪怕是对于自己十几年的下属,霖光都冷漠至极。
“喏,你的朋友,路维斯给你的信。”山田町一把信递了出来。
霖光秒抢信封,撕碎外壳,展开。
信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小字。
……
这两天别惹事,谢谢你。】
如不惹事,改天请你吃饭。】
……
为了稳定霖光这种不安全因素,苏明安特地写了一封信来稳住他,至于“改天”是哪一天,有缘再说。
大概率是没缘。
“我走了。”山田町一立刻转身,他可不想和这种疯子长时间待在一起。看霖光身上那几乎缠成雪人的绷带,也不知道这个疯子最近又干了什么。
“——等等。”
霖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山田町一汗毛竖起,有些迟疑地驻步。
“谢谢你给我送信。”霖光说。
山田町一回望了霖光一眼。他突然发现,对比灾变32年的时候,霖光脸上的表情变得自然了许多,不再像以前一副沉着脸肌肉僵硬的模样。全身殷红的鲜血顺着雪白的绷带渐渐渗出,染红了胸口的银杏叶。
无人的村庄里,只有这个人静立在门口,背着厚厚的旅行包,就像一只被大雨打湿了的白毛狗。
……没有基础的思考逻辑,感知不了积极的情感,无法合理地与人交际,不会爱人,也不会被爱。就像一个生下来就失去了五感的人,被蒙在了黑色的壳子里,行为举止之间永远夹杂着天真与残忍。
“算了……送你一句话吧,是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山田町一也是心软的人,开口道:
“能为一朵玫瑰寻死觅活的人必然也能冷澹地将玫瑰抛弃,可惜夜莺不懂,如同它不懂复杂的人心。】”
他只是劝告一句,但他不会多说,霖光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居民,不可能被洗刷干净。
霖光怔怔盯着他。
“谢谢你,虽然我没听懂你的意思。”霖光说:“山甜甜。”
……
晚上六点整,内城,末日城中央宴会厅。
奢靡的光芒下,红地毯一路铺开,沿着大厅尽头的玉白台阶铺上,延伸至二楼平台。
各色红酒、蛋糕、牛排等在废墟世界极其奢华的食品,装点着大厅散落的雪白餐桌。穿着正装的人们,举着手里呈现亮金色的水晶杯,低声交谈。
晚宴还没开场,宴会的主人——城主亚撒·阿克托还没有到来。
晚宴邀请了一些内城地位崇高的人们,包括各大统领、将军们,以及末日城的盟友们,比如自由联盟、审判所、希望城、安托法城、瑶光与各个势力高层。
——在这个情况下,苏明安作为“地下城”的城主到来。
在人人保持立场缄默的势力之中,苏明安是唯一明面上的反抗者。他刚踏入宴会厅,无数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灾变42年,苏明安曾在同样的宴会厅参加过类似的宴会,苏凛当时还帮他砍了第九城的女城主赫拉克斯。许多人的站位,甚至连红酒与甜点摆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但灾变71年,立场对换,他竟然成了这些人的敌人。
他看到了许多人眼中的猩红——在冒牌货肆无忌惮的压制之下,城邦像一个漏风的木楼,随处都是被入侵者。
“……”
苏明安踩着红毯而过,混入了人群之中。他的身边跟着主动请缨前来的程洛河。
“长官,那个冒牌货还没到。”程洛河在卡座坐下,一双精芒闪烁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男男女女。身为狙击手,这是他下意识的行动。
“参加晚宴的人数很多,大多是领导层。”苏明安说:“都是熟人……”
都是这四十年来的,曾经与他握过手,说要为他战斗的熟人。
这些人并非不知道阿克托有问题,但思想统治与个人私欲,让他们假装想不到这一点,继续享受着他们十几年前亲手打下来的荫蔽。
统治者是谁,统治者有多昏庸,和他们没有关系。相反,他们还能借此捞油水。
苏明安判断,哪怕他现在站起来宣告自己的身份,这些已经蒙上眼睛的人们,有很多会装作没听见。他们已经变了质,有了家庭与孩子,不再是毛头小子孑然一身,也不再拥有当初打天下的初心。
人性的光辉、丑恶与多变,在这短短的黎明之战四十年,被呈现得淋漓尽致。
“哒,哒,哒。”
突然,宴会厅变得安静。
二楼平台,光滑的瓷砖上,传来皮鞋及地的声音。
光从穹顶而落,将那个人修长、洁白的身形困住。人们情不自禁地呼吸低微,视线向上移动,犹如一盏耀眼的聚光灯。
“该死的冒牌货……”程洛河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苏明安抬起眼皮。
那个人站立在最高的台阶之上,沐浴在宴会厅的金光之中,视线同样远远望着苏明安的方向。
他似乎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