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坑洼不平的省道上颠簸了两个小时后,陈国斌搭乘的蓝白相间的老式大客车一路喷着黑烟,终于驶进了坪江县城。
这时是晚上九点多,客车畅通无阻地行驶在不甚宽阔的主街上,偶尔才能碰到一辆来车。路边的行人亦难得见到,就算有,亦是行色匆匆,而两侧的街面小商店几乎全数关门。
在仅打开了一侧、其中还有不少是瞎火的老旧路灯的昏黄灯光笼罩之下,万物似乎都在沉睡中,显得格外冷清。
车内,则稀稀拉拉坐了十几名昏昏入睡的乘客,不过此时大部分人开始躁动了,忙着起身从行李架上搬拿行李,因为这辆车很快就要到站。
陈国斌正一个人坐在靠前左侧的临窗座位上,平静注视着窗外了无生机的街面,仍然无动于衷。
他是来这里过周末的。
今天是周五,陈国斌从市交通局下班后,便搭上了市区到县城的这趟末班车,全程三个小时,其中前面一段是非常好走的全封闭的七号国道――京港线,八十公里路程才花了一个小时,这在1997年已经相当不错。而后面一段五十公里狭窄、破烂不堪的省道却花了整整两个小时。
强烈的反差,加上眼下这番萧条景象,自然不会给人留下多好的印象。
不过如今这里却是陈国斌那个名义老婆的家,在惯性作用下,这个时刻回家又是一种似乎不需要理由的行为,不管她在哪上班。
客车终于开到了车站的入口,一溜没有粉刷的红砖墙,证明了它并不时髦,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而作为县城的一个主要流动中心,车站附近倒还有十几家旅店、录象厅、发廊等,正开着门,总算多出一丝生机。
当然,这还得加上当这辆客车就在车站门口还没停稳时,马上便一拥而上的两轮和三轮摩托车,总数比车上的乘客还要多,嘴里大声喊着“坐车么”、“到哪里”等带有浓烈地方口音的拉客口号。
此外,还有几名徒步妇女则是旅店或特殊服务的皮条客,也混杂其间卖力吆喝着,更进一步加剧了这里嘈杂的气氛。
等车上旅客急匆匆挤着下了一大半后,陈国斌才缓缓起身,伸手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很轻的黑色提包,里面仅装了一套换洗衣物、两本书、三份地图、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尽管未必用得上,他还是习惯性带着。
车站斜对面的昏暗树荫下,则停着一辆比较旧的黑色普通桑塔纳,看不清车牌号。在见到这辆大客车开过来时,一名身着灰色夹克、扎着短发的干练女司机便迅速下到车外,炯炯有神地朝这边望来。
陈国斌早就发现了,摇头自嘲一笑,一只手抓着提包,下车后用另一只手在前面轻松拨开了一条路,同时连说了两声铿锵有力的“不用”。加上他脸上坚定的表情,让那些拉客者们马上打消了继续纠缠的念头,转而把注意力转向那些仍拿不定主意的旅客。
在他迅速穿过街道时,女司机则绕过桑塔纳车头,往副驾方向走来抢着开门。陈国斌在心里苦笑一声,并未挥手制止,毕竟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其职责,善意阻止别人去履行职责,未必能让别人的心里塌实。
“陈科长!”女司机已拉开车门等着,恭敬而不失礼貌地朝已走到旁边的陈国斌点头招呼了一声。
陈国斌面带微笑回点了一下:“小向,辛苦了!”随即弯腰跨上副驾坐好,就把包放在胸前。
“不用客气,这是赵县长吩咐的。”
向晓兰回到主驾坐好后,甚是麻利地打火发动了车子,很快便驰骋在空荡荡的街上,朝机关大院方向驶去。
一个多月前,素质过硬、品行优良的向晓兰刚刚才从特种部队退役,然后意外被首长推荐,成了正好来此地赴任的赵县长的专职司机,幸运地吃上了皇粮。她的另一层身份则是赵县长的私人保镖,这其实才是最主要的。
让向晓兰诧异的,不但是赵县长一介女流之辈,年纪轻轻便已坐镇一方,还包括她的老公竟是一个小出整整五岁的更年轻的男人。直到现在,向晓兰仍摸不清内中门道,但赵县长由于婚姻问题已和家里闹了两年矛盾的情况,向晓兰倒是从梅姨那里听出个一二。
虽然接触不多,向晓兰对旁边这位听说父亲是临近县份县委书记的年轻男人,印象还不错,平时他的话不多,但一点也不摆架子,对身边人比较关心,更多表现在行动而不是语言上。
但听梅姨说,还在元旦之前,这个男人并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他经常是笑容满面,话很多,非常热情,全身充满了活力。这一切,在元旦的时候发生一次煤气中毒事故后,才突然巨变,当时他在被送去医院后抢救了整整三个小时,才奇迹般地恢复了呼吸,醒后性情却意外大变,与先前几乎判若两人。对此,医生的解释是,人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受到刺激时可能会如此。在无神论坚挺的主流社会里,倒没人真正怀疑这点。
而最让向晓兰敬佩的,则是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的冷静。作为经历过不少危险情况的特殊人员,她对这种气质格外敏感。而在家里,也只有陈国斌在赵县长面前不会有任何压力。
十分钟后,向晓兰打过方向盘,把车开到路旁的大铁门之前。而守门的中年男子在见到车灯后便迅速走出岗亭并打开了铁门,随即站在一旁,腰杆子挺得笔直,表达了对这辆二号车的高度尊敬。
与街上相比,院中却是另一种类型的寂静,更多出一丝森严肃穆的感觉。
没多久后,桑塔纳开到了一个大概两个篮球场大小的人工湖边,沿湖一圈绿油油的柳树,在白色路灯的映衬下,正随风轻快飘曳,别有一番生机昂然,倒是大大冲淡了这里的森严气息。其实,三月本即万物苏醒的时节,不过此时屋外尚有些许寒气,正值最后的九九春寒,惊蛰即至。
就在小湖一侧,桑塔纳穿过一个拱门,驶进了一座独立小院,停在一幢和较富人家差不多的两层小洋楼之前,这里便是县长之家,也是陈国斌来此过第四个周末的地方。
在向晓兰停下车后,陈国斌拧着包推门走出,深呼吸了一口早春的新鲜空气,似乎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让人有些陶醉。
随后他便跟在向晓兰的身后,由她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内便是宽敞明亮的客厅,此时黄皮沙发上坐有一个系围裙的体态丰韵的女人,她的眼睛盯在对面的电视柜上,这里摆着一台25英寸的长虹大彩电,屏幕上的南湖卫视正在播放83版的射雕英雄传。那熟悉的激荡旋律,却是让人心情澎湃、忍不住怀旧一番的《铁血丹心》的片头主题曲。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感觉门被打开,梅姨回过神来,赶紧起身,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一边快步迎上,“国斌,回来啦。路上辛苦了吧?”话间,她已走到门口,动作很是熟练地弯腰从鞋架上拿出一双男式布拖鞋。
“经常在外面跑,早习惯了。”陈国斌轻松说着,一边把包往两米外的沙发准确丢去,并迅速抢过拖鞋,微微皱眉:“梅姨,都说过几次了,鞋子我自己来拿!”
梅姨空着手有些不习惯,讪讪笑着:“坐了这么久的车,能少动点就少动点。对了,我上楼去叫雅琴一起吃饭了。小向,你去厨房端菜。”
向晓兰应了一声,已经换好拖鞋,快步朝厨房走去。
“还是我去叫吧。”迅速换过拖鞋的陈国斌一把拉住了梅姨,抢先朝楼梯方向走去。
楼上书房,赵雅琴正全神贯注地坐在书桌前,桌上摆了几叠厚厚的资料,她手上则拿着一只钢笔不时圈圈划划,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作为一个百万人口贫困大县的新任代理县长,赵雅琴肩上的担子可谓不轻,事实上很重。
陈国斌并没有马上叫就要批阅完一份文件的她,而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待,带着复杂的思绪从侧面打量着她。
宽松的淡色棉质睡衣,仍遮不住她身上错落有致的傲人曲线。淡淡清妆的秀丽脸庞,在略显严肃的齐肩短发衬托下,正凝神思考着,让人有一种不可逾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强烈距离感。尽管她还只有二十九岁,却没人敢把她当成一个姑娘看待。
对这个特殊的名义老婆,陈国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却又无法否认自己这具身子的原有主人所遗留下来的一股浓厚的情意,让他从错位重生一开始,就陷入了很大的矛盾当中。
赵雅琴终于批完这份文件,轻吁了一口,精神稍微放松下来,忽然察觉到边上有人。她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回来了?”
陈国斌嗯了一声:“梅姨她们已经摆好饭菜,我们该下去了。”
“那走吧。”赵雅琴整理了一下桌面后站了起来,回头和陈国斌那看不出喜怒哀乐的目光对碰了一下,她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心里堵得慌。自从那次事故发生之后,他变了很多,变得让她不可捉摸,很难再以亲密姐弟的关系相处下去。而以前,他却是多么惹人喜爱的一个男孩。
陈国斌走在前面,随口说道:“雅琴,下次你们就不用再等我,也不要让小向来接了。为了我一个人,而影响到几个人,这样不好。”
赵雅琴却不置可否:“难得一起团圆,我们吃饭晚点没关系,以前一直就是这样的。另外坪江现在晚上的治安并不好,小向接你是必须的。好了,这个事以后就不用再提了,你知道我不喜欢老是重复!”
陈国斌深呼吸一口,没再多说什么。这个领导欲很强的老婆所认定的事,是很难改变的,他没有太多的耐心整天为一些小事去作无谓争论。只要不是原则性的,他一般不会多次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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