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久久回过头来,见到那个全身魔性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淡淡的黑色雾气与他的衣衫合为一体,长发遮住了一半眼。
黑发如歌,妖瞳如血,令人恐惧的一种美。
卿久久垂下眼睛瞥见他衣角上沾着的一片孔雀羽毛,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眼里却寒到了极致,淡淡看着他,缓缓道:“魔君无宴。”顿了半晌,嗤笑了一声,“不过如此。”
没有人敢说话。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敢对无宴这样说话的,从来都只有父神一个。然而父神已经不在,这个数字便回归于零。
卿久久转身向大门外走,赤脚踏过一寸寸土地,路过无宴身边的时候,随手拂了一把袖子,手里的羽毛顺着风缓缓飘下来,与无宴衣襟上的一片羽毛重叠在一起。
驾上一朵云,卿久久回头去看九微:“你走不走?”
九微偏头冲着小孔雀笑了一笑,转身跳上了云头。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对彼此的评价都是四个字。他说她名不虚传,她说他不过如此。然而卿久久走了,却着实丢下了一个烂摊子。天君站起来对无宴说:“魔君大驾光临,还请上座。”
他不叫他冥君。
无宴冷淡的笑了笑:“本君还有事,不叨扰了。”
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琼台宴会在卿久久和无宴的双双离去下草草结束。虽然未能与他们两人说上一句话,但卿久久几乎挑衅的回击与无宴无双的风华也足够让天界窸窸窣窣唠叨至少上千年。
如此又是人间的许多年,天界的许多天过去。
青衣小婢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到水榭旁,隔着两棵洛神树见到卿久久正在教凤梧法术。卿久久手腕一转手里就出现一朵凤凰花,凤梧手腕一转,出现的只有一个大包子。
卿久久坐在石凳上满脸无奈:“集中你的精神,想着你要变出来的东西。”
凤梧继续嘴硬:“我很集中的,我想的就是大包子。”
卿久久说:“那你想着凤凰花,变一个凤凰花给我看。”
凤梧抿着嘴唇憋了半天,手腕一转,出来的还是一个大包子。师徒两人无语了半晌,凤梧哭丧着脸转头:“姑姑,我饿。”
小婢子行了个礼叫了声“姑姑”,嗫嚅了半天,说:“姑姑,魔君,魔君来了。”
卿久久愣了一下回过头来,见到魔君无宴从小婢子身后缓步而出,淡淡道:“却不知你还有徒弟。”
小婢子吓得伸手想扯住他,却又不敢,急道:“我不是说,让你在外面等一等吗?姑姑不见你,你不能进来的……”说着岌岌去看卿久久。
卿久久沉吟一瞬,挥了挥手让她下去:“魔君好大的胆子,九万年不曾有谁敢擅闯浅苍岛,如今却让你破了例。”
无宴负手往前走了两步:“本君破过的例,数都数不过来,不多你这一条。”
卿久久依旧垂着眼:“你曾是我父的麾下上神,看在他的面子上,今天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无宴似嘲似讽的一笑:“三千年前你灭我魔都,毁我魔殿。这笔账,我可不会看在父神的面子上跟你不计较。”
卿久久坐着,侧着头,没有说话。无宴的眼睛依旧微微半阖:“想不想知道魔界现在的模样?”
凤梧听说过魔君无宴的手段。
在没有卿久久的时候,无宴从开天辟地之后便跟着父神,随父神征战四方,从未败过。后来却不知为何堕了魔,创立魔界成了魔君,而父神不久后也回归混沌。
这些凤梧都听说过,是以听了他这话心里一颤,皱着眉头轻轻叫了句“姑姑”。
无宴的视线投到她身上,眼神才刚转过去,卿久久就站起来挡在凤梧身前,腰上挂着的金铃铛微微一响。
无宴看着金铃铛淡淡道:“你这金铃铛,世上可不止一串。”
卿久久终于抬起眼来看着他:“这是父神的信物。”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无宴却仿若未闻,只是说:“你该记得谁是父神最宠爱的弟子。”
卿久久默了半晌不曾说话。
无宴轻轻笑了笑:“我在魔界,恭候上神大驾。”
黑雾带着人影隐隐消散,凤梧吓得要哭出来,抓着卿久久的手臂带了哭腔:“姑姑,你别去,他肯定不安好心。你把他家房子都拆了,他肯定不会饶过你,姑姑……”
卿久久只是望着那团雾气不言不语。
凤梧觉得劝不动她,扬声唤了个婢子出来:“你快去,快去把九微上神找来。就说姑姑这里出了大事,快去快去!”
小婢子低着头说:“公主,九微上神云游去了,已经好几日不见人了。姑姑前日要找上神品酒都不曾找到……”
凤梧又急又怕的过了两天,这两天来她一直宿在岛上,好在她向来四处跑惯了,天君也不曾找她。凤梧与卿久久形影不离过了两天,觉得这不是个长久之计,便想了一个办法,掐诀结了一个神仙扣,一端结在卿久久腕上,一端结在她自己腕上。
神仙扣除非施法者不能解开,这下她才总算放心了一些,晚上在隔壁房里好好睡了一大觉。
第二日醒来,照旧先跑到卿久久房里去看看。敲门半晌未曾有人应,凤梧心里咯噔一声,一把推开门来,只见长长的金线引在房里,末端的结扣拖在了地上。
凤梧一下子就流下眼泪来,握着那结扣哭的一塌糊涂。
九微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便是她哭的一抽一抽的样子,愣了一瞬笑起来:“哦呀,久久又欺负你了?是不是法术没练好,又被打了手心?”
凤梧举着手里的结扣泪流满面:“姑姑,姑姑走了……姑姑去找魔君了……我太笨了,我的神仙扣怎么可能能扣得住姑姑呢?我的神仙扣……我的神仙扣是姑姑教我的啊……”
九微怔了一怔,凤梧抹着眼泪说:“魔君让姑姑去魔界,我吓坏了,让人到处找你,他们都说找不到……我想扣住姑姑,她就不会走了……结果她还是走了……我睡了一觉起来,她就不见了……”
这下九微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房间里只剩下凤梧抽噎的声音,九微叹了口气:“别哭了,久久有父神的金铃铛,去了魔界也没事的。”
凤梧哑着声音说:“不是的,魔君说,他说姑姑的金铃铛,世上不止那一串……”
静了足足好半晌。
九微走过去帮她擦了擦眼泪:“……别哭了。三日后如果你姑姑还未回来,我亲自下去找她。”
但三日后卿久久还没有回来。
她没回来,却遣人送了信过来。信很简短,只有一句:你不要插手,一切安好,勿忧。署名是久久两字。
九微皱眉看了两眼,抬头问送信的魔族:“魔君邀请上神前去魔界,不知所谓何事?上神在天界几万年,去魔界太久,恐怕并不习惯。若魔君有何要事,还是需得找天君商议才是。上神何时才能回来?”
魔族欠身笑了笑:“上神乃是君上的座上宾,在魔界一切安好,并无不习惯。至于何时能回来,还得问过我家君上。”
九微握着信沉吟了很久,随手摘下了一朵洛神花交给他:“替我将这朵花交给上神。”
魔族问他:“九微上神可要回信?”
九微摇了摇头。
自凤梧跟他将无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过一次之后,九微其实能大概猜到卿久久的去意。父神与无宴的决裂向来成谜,无人知晓。后来父神消亡前,闭关不见人。众神都以为当时陪在父神床畔的人是卿久久,却只有卿久久知道,那个人是无宴。
这事在卿久久心里搁了几万年,虽然嘴上不说,但九微却知道,这是她唯一解不开的一个心结。如今解开这个结的人终于送上门来,怎么可能不去探寻?
且说卿久久在魔界住了已有三天,三天来,除却无宴最初款待她了一场盛宴,其后就再也不见了踪影。
宴会只有他们两人,黑色的魔殿内悬着长灯,十数个奴婢退下去,卿久久问无宴,你让我来魔界,究竟想做什么?
无宴握着酒杯笑了笑:“我说过,让你看看魔界现在的样子。”
之后无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三天来,卿久久没有踏出过魔殿半步,然而却时常站在高高的魔殿上,倚着凭栏,俯视着魔界众生。
九万年间,无宴将魔界治理的很好。从最初群魔无首的混乱到如今可以与天界大战的繁盛,唯一与天界不同的,恐怕是魔界的暗无天日。
在这里,一切都是黑的,尤其是位于最底的魔都。无论长灯如何照耀,永远都没有九重天上的温暖,寒冷似冰。而这一切的黑色中,卿久久的一袭白色衣裳便显得格外扎眼。
她一向偏爱黑色的装束。在天界时她每日穿着也尽是或黑或灰的色彩。然而她穿着白色的长裙来到魔界,一如三千年前一般,像是宣誓着自己的信仰。
地面上的魔族仰望着她,这个曾经灭了他们魔都,杀了他们魔众,毁了他们魔殿的上神。他们恨她,却没有一个人敢冲上来。
谁都知道,卿久久只消动动手指便能让他们元神消散,完全归于混沌虚无。
送信的魔族名叫青纨,是无宴指给她的仆人,此刻正举着一朵洛神花说:“九微上神没有回信,让我带回来这朵凤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