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伸手在少年脑袋上重重一敲,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你这混小子!”季平琰呆着脸,自觉有些无颜见人,只低头喃喃道:“我一直都记得的,谨记自己所修习的功法最忌提前失了元阳,若未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决不可破身失守,否则一生成就必然有限,事关重大,孩儿自然牢记在心,只是前时孩儿已经凝真抱元,就放松了警惕之心,方才与阿心一处说话,一时喝了些我二人亲手酿的青梅酒,一时酒意微醺,情不自禁就……是我卤莽了……我们……”
少年低着头,退后一步,叉着手不安道:“……事后才发现阿心已经晕着了,我知道他必是不肯让我找大夫来瞧的,下人也不行,左叔叔也不合适,总之思来想去,只有来厚着脸皮求父亲帮我,孩儿实在不是很懂这些,只能觍颜来寻父亲……孩儿……这事……实是愧杀……”
师映川有些无奈道:“你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就……”不过刚说了个开头,他就又住了嘴,因为想到自己却是十二岁破的身,在季平琰这个年纪的时候,连孩子都有了,又有什么脸面来说儿子,好在季平琰这是在凝真抱元之后才破的身,对以后修行之路没有什么影响,也就罢了,不过一转念,又想起一事,就审视着少年,沉声问道:“我问你,你们俩做这事,是两人都情愿,还是你欺负了劫心?”季平琰有些哭笑不得,只低头道:“孩儿不是那等下作无耻之人,当时我们两个都喝了酒,迷迷糊糊地就……总而言之,却也没有谁强迫了谁的说法……”
师映川就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下来,他知道这二人都是雏儿,又是年轻人,面皮薄,出了这种事,哪里肯让旁人插手,以季平琰的性子,来向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求助也是正常,当下就道:“好了,男子汉大丈夫,用不着这么婆婆妈妈的,我现在就跟你过去看看。”季平琰听青年这么说,心里就安定了几分,忙道:“刚才见阿心晕过去,我怕他在我离开的时候万一醒了,自己强撑着起来,反倒不好,因此索性就点了他的穴道,让他安稳卧着,等我回去……父亲,咱们这就走罢。”师映川点头,就叫来侍女说了一声,讲明自己是去白虹山,去去就回,这才出了千莲殿,季平琰唤下白雕,让师映川坐在上面,自己赶往白虹山,白雕振翅而起,飞得极是平稳,师映川纵然身子不便,坐在这上面却也十分安全,更无颠簸,不过一会儿的工夫,白雕便飞到了白虹山,季平琰随后赶到,当下就忙忙扶着师映川前往梵劫心所在之处。
进到室内的时候,只觉得一片安静,没有半点声音,倒有些好闻的酒香,桌子上还放着酒壶杯子之类的物事,并几碟醉螺等下酒的小食,师映川被季平琰搀扶着,脚下稳稳走向大床,目光一扫,就见帐子紧掩,两只皂色薄底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地歪在脚踏上,地上一件素色外衣和一件中衣胡乱堆着,季平琰也看见了,顿时脸上一红,忙用脚一踢,顺势就将衣裳匆匆踢进了床底,师映川见状,不觉哑然一笑:平日里任凭再怎么老成,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啊……
这个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转即逝,师映川顿了顿,就伸手去揭帐子,季平琰自然不会让他自己动手,忙替他把帐子勾起,如此一来,床内的景象便一览无余,只见梵劫心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幅轻薄的丝被,微露些许白皙的肩头,清逸如画卷般的脸略显苍白,一头光润的黑发散乱在枕上,眼睛是睁开的,已经醒了,帐内明显有些淡淡的房事后特有的气味,其中还依稀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梵劫心乍然见了师映川,脸上就僵着,却不出一言半语,只闭上了眼,师映川知道他现在势必心情十分复杂,便温言道:“是不是眼下很不舒服?没事,一会儿便好了。”就吩咐季平琰取洗澡水来,季平琰听了,就忙出去叫人准备,师映川站在床前看着梵劫心,道:“平琰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们两人这些年来也相处得不错,方才他急急忙忙去找我,我听说了这件事,一方面觉得你们年轻冲动,一方面倒又觉得有些安心。”
室中并无旁人,梵劫心眉若春山,双眼闭着,眉心微皱,看不出喜怒,片刻,忽轻轻道:“映川哥哥……”那语调幽幽暗哑,仿佛在强自抑制着什么,偏偏又还是透出一抹掩饰不住的刻骨悠思,听得师映川一顿: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过了……梵劫心停顿片刻,终于平静了语气,道:“……映川哥哥,我小时候,以为日后自己一定是与你成亲的,直到刚才,才是真正让自己断了这个念头。”他声音略带些嘶哑,浑不似平日里那样清朗如玉击,师映川闻言,指尖不自觉地微微一动,似一粒石子落入水中,漾起一圈波澜,然而这终究只是那么一瞬而已,师映川的脸上一片平静,注视着对方洁净瑞秀的容颜,摇头说道:“傻孩子……”梵劫心这时睁开眼睛,那眼神淡淡,又有着言语无法形容的复杂,那是无限悠长的回忆与情思,似湖面轻缓的涟漪,又静静沉寂,终止于波心,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起,下人将浴桶抬到屏风后,兑好热水,这就出去了,就见季平琰快步走过来,师映川就吩咐道:“把他抱进水里。”
季平琰听了,忙轻轻掀开被子,就见梵劫心赤着身体,身下的褥子上血迹斑斑,两条腿间亦有些许猩红,师映川立刻将床头丢着的一件薄衫抓起来盖到梵劫心身上,接着就冷哼一声,看着季平琰,轻叱道:“你这个混帐小子,居然这样不知轻重!”季平琰脸上浮起一片惭愧难堪之色,不敢辩驳,忙弯腰将梵劫心抱起,梵劫心现在还被点着穴道,不能动弹,更不能抗拒,只能任凭少年抱起自己,季平琰抱着对方,快步走到屏风后,将怀里的人小心放进水里,这时师映川缓步走到屏风另一面,隔着一道屏风有条不紊地指导着季平琰应该怎么做,季平琰从未做过这种事,听着师映川的话,笨拙地将手指探入梵劫心体内,将灌进里面的东西导引出来,见梵劫心只是沉默,皱眉忍痛,便低声道:“都是我的不是,你莫要生我的气,可好?”
梵劫心看他一眼,没吱声,半晌,好容易清理干净,季平琰将对方从水里抱出来擦干,放回床上,师映川叫儿子把梵劫心翻个身,检查伤势,他自己不便去看,只站在帐旁,吩咐道:“你仔细瞧瞧,有没有撕裂伤,再探一探里面,看一下有没有伤到。”季平琰依言忙了一时,总算确定了梵劫心的情况,接下来师映川就叫他取药来涂,嘱咐着:“内外都细细涂匀了,这种事最要紧的不在外伤,而是里头,你仔细些。”季平琰喏喏应着,等到上完了药,师映川又让季平琰去取干净衣裳给梵劫心穿好,直到这时,他才上前去看,见梵劫心脸色看起来还算正常,再用手一摸那白净的额头,也没有发烧,想必是没有大碍的,当下就道:“好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你让他好好歇着,这几日让厨房做些清淡饮食,给他多喝些粥水,就不碍了。”
季平琰都一一应了,末了却搓挲着手,眼望师映川,有些迟疑地道:“父亲……”师映川微微挑眉:“怎么?”季平琰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白皙如玉的面孔上却若有若无地多出了一抹微红,含糊道:“父亲,阿心他会不会……会不会……”师映川是何等精明之人,见少年这个样子,略一转念,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个儿子在想些什么,就哂道:“你是想问我,劫心他会不会有孕?”见季平琰面露赧色,便道:“我也不知,不过若是万一出了事,你又待怎的?”
季平琰毫不犹豫地一口答道:“自然是要了,孩儿虽还年轻,但也可以做父亲了。”师映川见他如此,就笑了笑,说着:“好了,若是一旦真有事,我就跟你师祖说,给你们提前成婚,不必等到你元服了。”床上梵劫心平静地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寂寂无声,只缓缓闭上了双目,太多太多的复杂情绪在胸腔内翻涌,到最后,都尽数化为心中一缕无声的叹息。
随后师映川就由季平琰送回了大日宫,这时天已经暗了下来,不少地方已经点起了灯,映得明亮,师映川进到千莲殿,跨进休息的地方,走进去,见偌大的空间被许多盏纱灯照着,亮堂极了,连江楼坐在桌前,就着灯光在看不知道什么书,英俊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躁动的情绪,室内的圆桌上摆着几碟菜肴,都用大碗严严实实地扣着,用来保温,让饭菜不至于变凉,如此场景,仿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男子,在静静等着爱人回来吃饭,熟悉而又陌生,依稀间恍如隔世,师映川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似乎是被过于亮堂的光明所刺,嘴角却含出一缕温柔的笑意,他知道哪怕很久很久之后,无论那时会怎么样,自己也一定会在记忆中不时浮现出这个画面,浮现出男子持书静候灯下,等着自己回来吃晚饭的场景……不,不只是这样,从他第一次见到他,直到此时,此刻,二十多年来在世间在红尘中的许许多多的画面里,很多都是有他的,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一切,这所有的纠缠,到底是不是冥冥之中谁的手在操控,或许他们之间的故事只是上天自编自导的一场戏剧,但无论怎样,既然自己在这个人的生命中不请自来了,那么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到最后他们必将永远都在一起……一时间青年淡淡一笑,心中无尽的温柔化作唇边一抹淡薄的微微笑色,道:“呐,你是在等我一起吃饭么?”
青年的笑容很淡,淡得如同最纯净的水,只是那笑容中所蕴涵的感情却很浓,浓得胜血,连江楼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丝微笑,淡淡道:“……你回来了。”连江楼虽然很少会笑,但他一旦笑起来时,就是很好看的,不但没有什么僵硬不自然的感觉,而且还会让人觉得很舒服,虽然笑得幅度不够大,但这样一个容貌极好的男人笑起来,仍然会令人觉得眼前一亮,他放下书,起身向师映川走去:“若是不累,就先吃饭。”师映川笑道:“累倒不累,就是有些饿了。”当下去洗了手,两人便坐下来一起吃晚饭,师映川边吃边将白虹宫发生的事情对连江楼简单说了一遍,末了,就失笑道:“这小子才多大年纪,嘴上毛都还没长全,就干出这种事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做父亲的也不是没有,更不用说大户人家子弟早早就沾惹了那些玩丫鬟狎美婢的勾当,这么一想,平琰这孩子还算老实的。”
连江楼对此不作评价,只道:“若是一旦有孕,可以提前为他二人成婚。”师映川叹道:“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一想到我也许不必几年就能抱上孙子孙女,心里就觉得有点古怪,不过,更多的还是期盼。”连江楼看着青年在灯光中越发柔和美丽的脸,定定瞧着那微菱淡红的唇,然后慢慢伸出手,指腹拂过对方柔软的唇线,擦去那唇上的一点油渍,他知道,自己可以对其他人做到冷漠无心,然而对于这个人,却是不能,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情。
连江楼望着师映川,微微蹙了浓黑的剑眉,这种感觉让人有些陌生,甚至有些惶恐,但又很是舒服,想接受,而不是推开,这些几乎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心中流转,互为因果,一时突然就有些沉默,就对着师映川说着:“……可要陪我出去走走。”师映川眼下也已经吃饱了,闻言就点了点头,无所谓地道:“好啊。”两人洗过手,又漱了口,这就出去了,此时外面已黑,到处都有灯光点缀着,照亮了原本黑幽的夜,灯火有暗有明,看上去让人觉得安静而美丽,师映川顺手从侍女手里拿过一盏琉璃灯,跟着连江楼在微风中沿着小路慢慢走着,周围朱栏雕砌,花影疏斜,连江楼忽然看了身边的师映川一眼,青年手里的灯散发着光和热,灯光舒展且稳定,照亮了两人脚下的路,只不过,这世间又有什么灯……能够照亮人生之路?
同床异梦,这世上总有太多的人用事实在形象地描绘着这四个字的真意,而如果太爱一个人的话,原来并不是会因此迷失,恰恰相反,却是会越发清醒起来的……夜色幽幽,暖风无声地穿过树梢与花丛,师映川身怀六甲,行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方便轻捷,连江楼就放慢脚步,让他可以轻松跟上自己,对两人来说,此时此刻,倒似是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日子,还是师徒的两人也会偶尔这样一起散散步。连江楼望着师映川被灯光映得柔和几分的侧脸,伸手从他手里拿过琉璃灯:“……我来罢。”师映川就柔软地笑了起来,他脚步轻微无声,踩过路上点点落花,偏过目光凝望着连江楼,却不由得握住了男子的衣袖,眼中变得越来越明亮,生出无限柔软的情意,如此牵衣而行,仿佛是年幼时的时光在这夜里重现,天空呈现出近似黯青的颜色,一如那双眸的色泽,青年笑着,说道:“能与你做夫妻,纵然是其间有些龃龌之事,我心中也还是……欢喜得紧。”连江楼见青年面上有点点笑意晕开,沉沉的光影与幽暗夜色在那眸中明灭流转,道不尽的百转千回之态,他一时看得有些入神,久久凝视着,就将青年揽住,在那洁白如玉的额头上轻落一吻,师映川置身在连江楼结实的臂膊环绕中,只觉得温暖又很安心,但那雪白无瑕的面孔上虽然带着很是温柔的笑容,可目光却在刹那间透着些几不可觉的森然,他略一闭眼,掩去这些,只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说完了这话,师映川就睁了眼,在连江楼唇上亲了一记,连江楼看着他,旁边大树上有一朵殷红的鲜花自动离枝,被连江楼摄入手中,男子手执红花,缓缓簪在青年发间,师映川也不抗拒,只是微笑,他凑近连江楼的耳鬓,深深吸了一下那微带檀香的味道,面色沉醉,就悠悠感叹着:“真香啊……”一只手摸索着探进男子的衣襟,抚摩那结实的胸脯,但却并不是狎昵的意思,而是摸到了男子心口位置的那处伤痕,连江楼捉住青年的手,不说话,只是静静相视,师映川凝目于他,收敛起神色,低声问道:“会不会很疼?”连江楼的语速不急不缓,其中听不到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只沉稳一片:“……不会。”师映川用手轻轻摸着那里,似乎想要确定:“真不会?”见连江楼微微颔首,这才露出一个舒展的笑容,道:“那就好。”
两人就继续前行,周围花木馨香,晚风拂柳,一步步走来,就觉得些许寂寥中又分外有些心旷神怡之感,连江楼一手提着那盏琉璃灯,一手牵着师映川光洁滑腻的手掌,在熟悉的景致中行走,夜色下,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师映川感受着从连江楼手上传来的暖意,一阵欢喜,又一阵冷漠,或许这样的情绪变化确实有些荒唐矛盾,看起来很是别扭,甚至畸形,但不管怎么说,这也依然是情,师映川无声地微微一笑,眼底就有些幽暗的光芒在闪烁--江楼啊江楼,我喜欢过很多人,但平生唯一真正所爱,便是你,也只有你,怎奈天意偏偏弄人,你与我之间,却是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你说,我又能够怎么办呢?我现在才明白,‘情’之一字虽是世间至美之物,但同时却也是这世上最为脆弱易损的东西,嫉妒,谋算,坎坷,放纵,误会,冷漠……太多太多的东西都会将它扭曲腐坏,而这一切,人力又如何去扭转?
师映川怀孕日久,肚腹已大,不能走太长时间,连江楼与他散了一会儿步,便回去了,晚间两人睡下,半夜里师映川腹中有些不适,迷迷糊糊地醒了,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恢复如常,这时见身旁连江楼睡得正熟,师映川怔怔地看着男子,看着自己这一生真正意义上的爱人,他伸手轻轻抚摸着连江楼漆黑如墨的鬓发,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如果没有对方,自己很可能到现在也只是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为了衣食而奔波,断然不会有那么多的精彩经历,然而也同样是这个人,让自己知道了什么是怨恨和心痛……
“师尊啊……”师映川的眼睛有些莫名地干涩,喃喃低语着,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坛陈年的老酒,随着岁月的沉淀而使得味道越来越浓,也越来越烈,哪怕只是尝了一口,却也是能够醉上一生的……这时宁天谕却忽然在脑海里出声道:“到了如今,你究竟作出决定没有?到底是在生下这孩子之后再与连江楼翻脸,还是在生产之前恢复修为,偷袭对方,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再让他亲眼看着他的骨肉一生下来便死去?我个人倾向于后者,毕竟这会在最大程度上打击连江楼,在此情况下,或许他就此彻底恢复了属于赵青主的记忆,也未可知。”
师映川与宁天谕早早便已经就此事讨论过,一个方案是在师映川生下死婴后,养好身体,然后在时机成熟时一举解开身上最后一道枷锁,恢复修为,在连江楼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与身在断法宗的内应谢檀君里应外合,一举将连江楼重创,乃至擒获,第二个方案则是在师映川临近生产之前,找借口让连江楼带其离开断法宗外出,提前让身在摇光城的众宗师出动,守株待兔,到时诸多强者一起出手稳稳擒下连江楼,待师映川生产时,告诉连江楼真相,再当面将其骨肉剖出,最大程度上地刺激对方,而宁天谕出于多方考虑,赞同第二项计划,只不过师映川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明确表示自己究竟要选择哪一个方案,由不得宁天谕不催促。
听了对方的话,师映川沉默下来,他当然知道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第二种方案都是最稳妥也最能刺激连江楼的,然而一旦在作出了选择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如今两人之间的温馨生活越发急迫地走向了尽头,这样的性质令他踟躇,也有些茫然,要知道自己被囚禁于大光明峰之后,虽然失去了一切,但同时这却也是自己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之后,最温暖也最醉人的一段时光啊……这时宁天谕显然看出了他的犹豫,厉声道:“蠢才,你还在迟疑什么?你要尽快找回属于你的尊严和力量,你是师映川,是宁天谕,是这天地间原本应该最无法无天的强者,而不是像这样被困囿于一隅,只能蜷缩于一个男人怀中,做一个寻求庇护的弱质废物!”
“……够了!”师映川突然在心中厉叱一声,同时他的眼中也露出了坚定之色,冷漠地对宁天谕道:“现在我已经作出了选择……我选择第一个方案,等到生下孩子之后,再找机会击败并擒获他!”未等宁天谕再开口,师映川已猛地在心中咆哮道:“不要跟我说什么愚蠢软弱之类的废话,我承认我就是贪婪,贪婪地想要现在这样平静温情的日子能够尽量多延长一些,和他多一些这样举案齐眉的时光,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承认我就是!还有,不要忘了我才是主导,所以,我不需要你事事都来教训我,也不需要你替我作出任何决定!”
面对师映川毫不留情的咆哮,宁天谕却是出人意料地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回击,他沉默片刻,竟是低低笑了起来,道:“不错,这才是天下第一人该有的样子和气势……好了,虽然我并不满意第一种方法,但既然你这样坚持,那么,就照你的意思去做罢。”他轻声低语:“只要你自己觉得不后悔,那就无所谓。”师映川在心中平静地道:“我也承认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宁可如此。”说话间看着面前正熟睡的连江楼,渐渐就闭上了眼,在对方鬓上轻轻落下一吻。
转眼入了秋,等到秋意渐浓,空气中出现了冷意,距离师映川的产期也已经越来越近了,这一日清早,师映川刚起了床,正在对镜懒懒梳头,这时连江楼进来,师映川从镜中看见男子来到自己身后,就笑道:“练功回来了?”连江楼淡淡‘嗯’了一声,从青年手中取过梳子,为对方梳理着缎子似的光滑长发,他慢慢梳理了一阵,忽然开口道:“……明天就是产期了。”师映川微笑着看镜子里的人,叹息了一声,就低笑道:“是啊,男人不像女人那样有产门,到时候还得在肚子上划一刀,好在我这个人倒不怎么怕疼。”连江楼突然有些沉默起来,片刻,却突兀地说道:“不会很疼。”然后抚摸着青年的后脑勺,就将其环进自己的怀中,低声问道:“……横笛,你很喜欢我?”师映川一愣,但却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语气之中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只是从对方怀里挣出来,扭头有几分意外地看了连江楼一眼,然后又重新把身子舒舒服服地倚在男子怀里,低低轻笑起来,说道:“没想到你居然也会问这样的事……”
连江楼似乎没有听到青年在说什么,他看着镜中青年早已稚气尽褪、但眉宇间的性情痕迹却依旧抹不掉的面孔,他似乎想到了一些东西,眼底深处就多了一丝晦涩不明,正在这时,他就听到师映川柔声说着:“我当然很喜欢,我平生真正最爱的人,就是你……”
连江楼全身的肌肉突然就有些僵硬起来,原本线条极刚硬的面孔上几不可觉地出现了一丝柔软,他有些无意识地一手轻轻抚摸着师映川漆黑的长发,那美丽的头发完全披散着,在晨光中闪着微微的泽芒,是连江楼平生见过的最美的长发,而长发的主人,也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人,一时连江楼就这样若有所思地看着青年,师映川觉得对方似乎有些奇怪,他从镜子里看到男子微抿的薄唇,以及浓黑的剑眉,不由得就伸手去拉对方正抚摸自己长发的手,含笑道:“你在发什么呆?”刚摸到对方那洁白有力的手掌,却意外地发现那里一片冰冷,师映川正欲回头看去,却被连江楼捉住了指尖,低头轻轻吻啄那修长如玉竹的手指,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令师映川霎时有些欢喜,除了这个之外,甚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淡淡一丝难为情,被催软了心肠,师映川笑道:“干什么?”连江楼不答,只是将他环在怀里,静静这样抱了一会儿,才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青年那雪白的脸颊,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可好?”
师映川笑着戏谑道:“什么好地方?莫非又有什么好景致被你发现了,就忙忙地拿出来献宝不成?”师映川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要知道这断法宗位于常云山脉,占地极大,任凭师映川在此生活过许多年,也不可能熟悉每一个地方,连江楼就曾带他去过两三处意外发现的所在,景色都是十分优美,因此眼下听了这话,师映川第一个反应就是连江楼肯定又是准备带自己去某处风景极佳的地方,让自己开心,这么一想,脸上就体现出来,满满的都是笑意。连江楼没说话,只是像小时候那样轻轻一拍他的脑袋,然后就帮他挽了发髻,穿好了衣裳,一时梳洗罢,两人用过早膳,连江楼就带着师映川出了千莲殿,离开了大日宫。
师映川即将临盆,自然不能走太多路,等到两人出了千莲殿之后,连江楼就一直将他抱着了,师映川裹着一袭保暖的披风待在连江楼怀里,不时地捏一捏对方的胸膛,笑道:“还没到?”连江楼低头看他,有些安静的东西被凝固在其中,淹没在黑暗里,道:“……就快了。”
一时两人下了大光明峰,师映川虽然有些意外于连江楼今日隐隐的怪异,不过也没多问,连江楼一直带他来到一处陌生的所在,果然景色十分优美,这时连江楼才将师映川放下来,师映川双脚一落地,就环视着周围,赞道:“果然是个好地方。”连江楼意义不明地看着青年,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只是那一向平静的眼里却有火焰渐渐燃烧起来,他看着对方完美得不似真人的面庞,一瞬间突然就涌起一股想要撕碎吞噬了这个人的冲动,他当然不会这样做,只是沉默着,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和角度的缘故,那英俊冷静的脸孔在阳光下变得有些陌生,这时师映川正好笑吟吟地来拉他的衣袖,连江楼却忽然反手抓住了青年的腕子,师映川正有些意外,便已被就势拉进了怀里拥住,连江楼吻上他的唇,一手去解他的衣带,师映川不由得有些愕然,随即就轻笑起来,正想躲避,却被捉住腰肢,男人的手若有若无地轻柔抚住他的臀,一面轻吻着他的唇瓣,师映川笑着扭头躲着,道:“干嘛?你这人,明知道我都这个样子了,现在却来跟我闹……”话音未落,已然轻呼一声,却是连江楼含住了他的耳垂,这个平日里有点沉闷无趣的男人含住那粉白柔嫩的耳肉,吮吸的力道强烈撩拨着神经,令师映川几乎有些颤栗腿软,他咽了一口唾沫,道:“喂,你不会真想……我这肚子已经这么大了,产期就是明天,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连江楼低声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会很小心。”
事已至此,再没有办法说什么,也难以思考,细微的喘息声逐渐开始变得急促,连江楼的动作温柔中隐隐带着急切,师映川的衣裳如同花瓣一般从身上剥落,露出玉也似的身体,如此席天幕地,两个人做着最原始的行为,除了不能进入师映川的身体之外,连江楼几乎做遍了夫妻间可以做的一切事情,一次又一次,翻来覆去地吞索着青年的身体,彼此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隆起的肚子上渗出汗水,又被男人吻去,如同一场迷离的梦境,将师映川彻底吞没。
当所有的一切终于结束时,师映川已累得整个人虚软如泥,但脸色却还晕红着,眉宇间遍布餍足的春意,连江楼用雪白的锦帕拭去两人身上黏腻的精水,将彼此的衣物重新穿好,师映川的心跳还没有完全恢复平静,他慵懒地看着连江楼为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衫,一丝不苟地系好衣带,就轻笑着,半是抱怨半是餍足地说道:“你这人表面上总是一脸正经,其实私下里却真真闷骚得紧……”连江楼没接话,只是将他抱起来,向不远处的山壁走去,师映川脸颊贴在男人胸前,懒洋洋地道:“我们去哪儿?”连江楼不开口,只低头一吻他的嘴角,师映川习惯了对方不喜欢多说话的性子,倒也不以为意,笑吟吟地开玩笑道:“好罢,我就看看你到底要给我什么惊喜,刚才你那么折腾,若是等一下带我看的东西不好玩,你就等着挨揍罢。”
来到山壁前,也不知连江楼是怎么做的,只听一声古怪的响动,前方忽然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缺口,连江楼抱着师映川走进去,身后又是一声响,那处缺口又被关上了,显然是什么机关,而这时周围也并不暗,仔细一看,原来洞壁上嵌有夜明珠,淡淡的珠光足以照明,师映川正惊讶间,忽听连江楼说道:“……此处本是天然石窟,乃是第十代莲座谈净衣无意间发现,便略作修建,至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师映川下意识地问道:“哦?那他封住这里干什么,莫非是用来做什么事的?有用处?”连江楼言简意赅:“这是一处聚阴之地,生长着少量修罗花。”师映川一听,立刻就明白了,这修罗花是一种极为珍贵的药物,只能生长在天然的聚阴之地,无法人工培育或者移植,第十代莲座既然无意间发现了这里有修罗花,自然也就会加以保护,将此处封住是很正常的选择,以便防止人或野兽发现,大概每到修罗花成熟的时候就会亲自来摘取,而这件事也肯定就告诉了下一任宗正,代代相传,自己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如此一想,就道:“原来你是要带我来看这种东西。”轻轻一戳对方的胸口:“……弄得神神秘秘的。”
连江楼就低头看了怀中的师映川一眼,没出声,他抱着青年走了一会儿,果然就看见了一些零星散布的修罗花,只是还没有开放,师映川饶有兴致地看着,道:“这东西应该是严寒之际才会开的,现在还早了些……”连江楼带着他继续走,前方也开始变得狭窄起来,未几,两人趟过这段路,突然眼前就是一片开阔,却是一处天然溶洞一般的所在,十分美丽,师映川微微惊喜道:“真是不错……”他挣了一挣,对连江楼道:“放我下来。”连江楼低头看他,忽然就对着他的唇吻了一下,这个吻似乎有些不寻常,依稀带着几分深敛的情感,但还未等青年品味出什么,就已被对方放到了地上,师映川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拉着连江楼的衣袖向前走,道:“果然是个好地方,就是这里稍微有些冷。”连江楼闻言,就替他裹紧了披风。
不过很快,师映川就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让人觉得冷了,只见溶洞的中间位置,看起来原本应该是一整块的大石被人削成了一个浅浅的石头池子,说是池子,其实也不过是顶多能够勉强容纳两个成年人躺在里面的样子,而且很浅,应该只有不到两尺深的样子,不过这些自然不是引起师映川注意的原因,真正吸引他目光的,乃是池子里所盛的东西,那是看起来略微有些粘稠的透明液体,泛着淡淡的莹光,装了大半个池子,师映川一靠近,就明显感觉到这一池液体散发着幽幽寒意,沁透肌骨,师映川顿时打了个寒战,问道:“这是什么?”连江楼走到他身后,淡淡道:“……这是阴冥水。”师映川讶然回头:“阴冥水?这东西可是少见,我也只是曾经见过几瓶而已,没想到这里居然会有这么多……”
话音未落,师映川突然间身子一僵,半截话硬生生地断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只见连江楼右手二指戳在了青年的腰间,竟是点住了对方的穴道!
在这一个瞬间,师映川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呆呆地保持着回头的姿势,看着自己眼前的男人,他依稀能看清对方那漆黑如夜的黑发,那英俊如同大理石雕刻一般的脸,还有那仿佛绝世神兵一样锋利的双眼,此时此刻,这个明明熟悉之极却又显得分外陌生的人看上去就如同一尊雕塑,没有温度,只用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师映川,两只漆黑的眼睛深邃而锐利,薄唇微抿,师映川突然间感觉到无比的惶恐,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嗓子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连江楼点的穴道并不是用来遏制他行动的,而是令他全身无力,一味地发软,因此这时师映川再也撑持不住,整个人眼看着就要软倒,连江楼却舒臂抱住了他,将他轻轻拥在怀里。
师映川在极度的惊愕与隐隐的恐惧中总算强迫自己恢复了几分清明,他看着此时近在咫尺的连江楼,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一阵阵无法说清的寒意从心底涌上来,他强忍着,终于挣扎着从喉咙里迫出一句话,带着些无措:“……你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连江楼平日里低沉的声音在此刻依稀有一丝喑哑,然而却又清晰无比地一字一字地响起,道:“……你可还记得,我当年收你入门的那一日,曾经说过什么?”不等师映川回答,他已一字一顿地缓缓说出来:“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师映川全身猛地剧震,他目瞪口呆地听着,听着这些话从对方口中说出,一时间青年惘然地看着男子,似乎努力地想要明白对方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意思,然后他就好象是有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就痴痴看着连江楼,有些不信,又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似的,良久,他才自嘲般地低笑起来,发呆也似,像是用着一种自嘲的语调在轻笑,可分明却能够从中分辨出里面充斥了浓浓的变了调的哭腔,就这样恍恍惚惚地看着连江楼,似自言自语又似在质问:“怎么回事……难道说,你真的是练了那太上忘情诀了吗……”
青年哆嗦着,站不住,只能被对方抱着,他忽然哭了,真的哭了,是自从成年之后的第一次流泪,晶莹的泪水流下来,狰狞地爬过脸上的肌肤,然后他又低笑起来,喘息着笑,那是沙哑愤怒而又痛苦的笑喘,他看着在面前同样静静望着自己的连江楼,从小到大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都从脑海里翻上来,他低声笑,颤抖,明显全身都在颤,却轻轻说道:“连郎,看来我真的很傻,因为我们明明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可我却好象从来都没有真正弄明白你在想什么……”他这样喘息着笑了很久,眼睛死死罩住面前之人,然后才听他继续开口,却用了称得上是温柔的语气,轻声问对方道:“你是要杀我吗?连着我们的孩子一起?”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连同我们的孩子一起杀死,这才是真正的太上忘情罢……真是彻底!”
“……不,我并未修炼太上忘情诀,很久之前我就对你说过,我不会走这条路。”连江楼忽然沉沉开口,此刻男子英俊的脸上说不出究竟是什么表情,或许是淡然而从容,但更多的却是短时间内无法分辨出来的东西,他说着,看到师映川颤抖低笑的样子,突然就轻声道:“我自记事时起,就被人赞为武道奇才,天纵之资,然而后来我发现,纵使我资质远胜旁人,但此生也不过止步于宗师境,突破五气朝元基本没有四成把握,这是每个人出生时就已被根骨天赋所注定的命运,不是悟性与勤勉就可以弥补,对此,你应该很清楚。”
师映川呆呆地看着连江楼,脑子里一片混乱,连江楼神情平静,继续道:“我从幼年开始,脑海之中就存有一物,挥之不去,待年纪渐长,才知是一门秘法,我自跨入半步宗师之境后,便开始着手准备,然而此法最关键的一环,我一直未曾寻到,直到那一年,遇到了你。”
男人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中缓缓回荡,师映川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正颤抖着想要开口,连江楼却将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唇上,止住了他的话,师映川却突然一口狠狠咬住了那根手指,连江楼没有运起护体真气,神色平静地任由对方将自己的手指咬出了血,这时师映川慢慢松了嘴,那漆黑的眼中流露出无比的痛苦与悲愤,包括不可置信,包括绝望,包括一切人世间所能想象到的负面情绪,那眼神之复杂,任何人见了,必将此生再也不能忘记,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听到这里,就已经借此推断出了大半,而这个猜测令他无法接受,根本没有办法接受,青年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沉重绝望得几乎令人没有勇气去听,他笑了几下,突然间就应声咳出了一口血,却冷笑着毫不在意,只盯着男人,他笑得像是一只负伤的野兽,一字一句地狠声说道:“直到遇到我……你的意思是说,我就是这门秘法最关键的一步么?那么,你让人带我回断法宗,再到后来收我为徒,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是你计划中的重要棋子?”
对此,连江楼没有否认,他用手缓缓擦去师映川嘴角的血迹,他面对过无数次生与死的考验,看过人性中最丑恶的东西,经历过许许多多普通人一生都不会遇到的风浪,太多太多,使得他的心早已沉静似水,坚硬如石,然而此刻被这个人用痛苦绝望的眼神看着,他竟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冲动,尽管这种感觉仅仅一闪即逝,但他依旧微微动容,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某个人而犹豫迟疑,会像现在这样心中微痛,他想,也许这个人就是自己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意外,唯一的亏欠……他闭一闭眼,用平静到让人无力抗拒的语气道:“当年收你为徒,固然有其他因素在内,但最主要的却是因为这门秘法需要施术者与受术者一脉相承,根基相同,否则就是无用,因此我收你为徒,授你大光明峰的武功,为你打造基础。”
连江楼以轻缓平和的口吻说着无比残酷的血淋淋真相,师映川痴痴看着他,喉头突然噎动了一下,随即一口鲜血被呕出来,将连江楼的前襟溅得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连江楼伸出手,用一尘不染的衣袖给青年擦拭着嘴唇:“后来我与你武道双修的那一段时间,也是借此彻底贯通双方体内的真气流转走向,使得日后成功的把握更大。”他说着这样残酷的真相,手上的动作却是轻柔而惜视的,师映川似是撑持不住,已然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片刻,却又突然几不可闻地嘶哑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从小到大,你对我的修行那么看重,严厉地督促我,不许我懈怠半分,从前我还以为是严师出高徒,你越看重我的修行程度,就是越爱惜我,望我成才……现在想来,应该是我成就越大,对你的计划就越有利,是不是?”
师映川的瞳子变得越发深黑,眼下的巨大冲击令他几乎不能喘气,同时也激发了他灵魂深处所有潜伏着的暴虐因子,那是在无望中静默已久的气息,他惨然而笑,连声音都哽咽成一片,听不确切,仿佛整个人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疲惫道:“告诉我真相罢,把所有的一切都说个明白,到了这个地步,我要全部知道……”连江楼静静望着他,在青年的眼睛里看见倒映出来的自己,那样清晰,漆黑的头发,白皙英俊的面孔,以及那一双深沉如渊的黑眸,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连江楼忽然抬起右手,一点一点地耐心整理着青年的头发和衣裳,做得一丝不苟,好象一定要弄得完美无缺,没有丝毫的瑕疵才可以,他一边这样做着,一边语气平缓地说道:“此法十分烦琐,简单来说,实质上就是施术者通过秘法来吸取受术者的全身精华,夺取对方的一切,事后,施术者便会继承受术者的天资根骨,而受术者,将当场身亡。”
师映川颤抖着,他不能说话,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努力了半天才勉强让自己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艰难地问道:“……那为什么你要等这么久?我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什么在以往的那么多年里,你没有这样做?”连江楼淡淡道:“若你不曾晋升宗师,则此法无效。”师映川低低地笑着:“这样啊……那么,其实你也可以等一等的,为什么不等到我们多过几年平静悠闲的日子,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这样的时光明明可以多延续一阵,我知道你并不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的……为什么要现在就动手?”连江楼将青年的头发理顺,道:“因为我不知你何时会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一旦晋升,或许你体内剩下的几道禁制就会被打破,恢复修为,而我,自知不是五气朝元大宗师的对手。”此时师映川听到这里,已经不再流泪,他喃喃道:“原来如此……所以,现在就是很恰当的时候了,可以动手了是吗……原来我的一生,我自以为很温馨很珍贵的那些回忆,都是被人早早就计划好了的,我从一开始,从我二十多年前与你见面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助你在武道之路上面走得更远的工具……”
青年越说声音越小,他的眼中都是迷乱之色,近乎呓语:“你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成功的这一天了么……”他突然身子一晃,尽管酥软无力的身体被连江楼半揽着,却仍然几乎瘫倒在地,师映川努力想要撑住,可他无论怎样压制,却还是喉中一甜,又有一小口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这血染红了两人的前襟,如同凋残萎落的花朵,他想要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这时就听连江楼道:“……关于这门秘法,很多年来我一直不知其来历,后来当你真实身份乃是宁天谕转世之事暴露之后,我开始逐渐想起很多事情,数年前我才终于明白,当年宁天谕死后,赵青主便一直致力于研究突破宗师境界之法,只不过未等此法完善,便已走到了天人五衰之境,身死道消。”
连江楼说着,看向面前的一池阴冥水,眼神平淡:“这些阴冥水只有三成是我收集而得,至于另外七成,乃是发现此处的第十代莲座当年遗留下来。”他看着师映川一瞬间睁大、显然猜到了什么秘密的双眼,语气依旧稳定:“我是第三世,十代莲座谈净衣才是赵青主第一次转世,谈净衣六十岁时顿悟,自知前世之事,并耗费数十年时光将此秘法完善,随后开始收集阴冥水,只不过却不曾碰到合适之人,一直无法施展此术,逆天改命,到最后天人五衰之期依旧到来,谈净衣坐化于大光明峰,临终前留下口谕,其后历代宗正不得擅动此水,目的只为其下一世再次修行证道,待我当年接掌宗门之后,虽不知为何第十代莲座会积聚我脑海内秘法之中必备的阴冥水,但自此便也依旧收集此物,后来逐渐记起从前之事,方知其中内情。”
此时师映川已全身冰冷,他哑声低笑着,说道:“可笑我还以为你是练那太上忘情诀,要借我之身,助你一臂之力,挥剑斩情丝,但原来你真正要的,远远比太上忘情更多、更可怕……”
青年哆嗦着,无力地瘫软在男人怀中,他已不知道自己在这样谋划几世、横跨数百上千年的冷酷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去恨,还是应该去恐惧,他几乎已经不想去反抗了,只是微微颤抖着,痛苦地咬紧了嘴唇,嘴角泛起自嘲的笑容,喃喃道:“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谁?是赵青主么?还是连江楼?如果是赵青主的话,为什么我没有感到陌生,可如果是连江楼的话,为什么你会对我这样无情?难道曾经的一切,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虚假的幻象吗?你对我的关心和爱惜,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那些无论是好还是坏的记忆,统统都只是可笑的一场表演?”
师映川的颤抖通过彼此相贴的身体,无比清晰地传递到连江楼的脑海当中,连江楼感受着这样的颤抖,他知道这颤抖并非出自于恐惧,而是出于极度的绝望与痛苦,自己怀里的这个人,上一刻还是一只依偎在爱人身边的欢快鸟儿,然而突然间天翻地覆,就被自己生生撕下双翅,坠入了一片折翼的无尽黑暗之中……
--这一世,又是我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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