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宸。”
这边原本还安安静静的,直到那一道凌冽的女声传来,才打破了殿内的宁静。不用猜,敢这样直呼圣上名讳的,也就只有那一人了。
听她这声音,恐怕又不是什么好事,连李德安都忍不住皱眉。
陆瑾卿走进来,便瞧见云宸站在光秃秃的芙蓉树下,动也不动。
她脸色也不好看,“你将那君府的人,押在司圜这么久了,是什么意思?不想杀了?”
云宸都没发觉,自己居然有些不耐她了,眉头几不可微的蹙起。他递了眼色给李德安,李德安便带着一众宫女太监退下了。
云宸这才看向陆瑾卿,他知道,她巴不得自己厌恶她,反正已经搅得他的国家不得安宁了,只等自己哪天忍不了,将她也杀了,到时候她就能得偿所愿,与陆惊澜在地府相会了。
他张了张唇,竟然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娇娇儿…她好像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坚强又善良的女娘了,陆瑾卿吗,他从未那样叫过她,那就,长公主吗,也不合适吧,毕竟前朝已经亡了,他亲自带人杀进的皇宫呢。
于是,他只是说:“我以为你最厌恶这种事了,如今怎么却……”
他的话,就像一把利刃,挑开了陆瑾卿心底已经结了痂的伤疤。不过这道疤,从前也总是反复被挑开,叫她心里淌血般的疼。
她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经历这么多事,她已经不会再疼了。可那些自以为尘封已久的记忆,在这一刻,在云宸说出这句话时,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她太疼了,疼的喘不过气来,不知什么时候,眼前模糊一片,她抬手摸上自己的脸,一片湿润,她还以为自己不会哭了。
她是厌恶,她厌恶这一切,甚至厌恶自己还活着。
云宸没有抬眼看她,只是兀的红了眼,没头没尾的问了句:“再来一次,你还会救我吗?”
“不会,我会用那些人手里的剑,亲手杀了你。”她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云宸早料到是这样的回答,垂下眼,落出一滴泪来,他自嘲一笑:“你变了。”
陆瑾卿拧起眉,她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啊,全都是因为他。
拜他所赐,她从高高在上的嫡长公主,沦落为青楼歌姬。拜他所赐,她的丈夫戎马一生,却落得个尸骨无存。拜他所赐,她的家人,全部惨死。
他到底有什么资格啊,有什么资格来说她变了!她知道自己作恶了,她知道自己该死,可他不该活着,他该和她一起下地狱!
那些帮着云宸打下这片江山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他们的荣华,他们的富贵,全都是踩着她家人的尸骨,踩在她身上,得来的。
她收敛好自己的情绪,转身走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李德安也没想到,陆瑾卿今日这么快就闹完了,有些诧异的看向她。
等收到陆瑾卿一记眼刀的时候,才马上低下头,脸上堆起笑来。
陆瑾卿抿了抿唇,便带着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回了凤鸣宫。
“姑娘,谢美人求见。”
陆瑾卿正坐在榻上,亲手修剪着几支迎春花,便见宫人跑进来通报。
“什么谢美人?”她有些诧异,后宫里谁人不知,挨了她准没好事,怎么会有人亲自上门来送死?
“奴婢不知。”小宫女怯怯的低下头。
“让她进来吧。”陆瑾卿也没赶人,她倒是好奇,谁这样胆大。
“妾拜见皇后娘娘。”那一袭青衣的女子,一进屋,便伏跪在地上。
“呵,”陆瑾卿见她穿的朴素,埋着头,实在瞧不出她是个什么心思,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她道:“我如今还未封后,受不起你如此大礼。”
“也快了。”那女子声音平静,缓缓抬起头,眸子平静如水,“你受得起的。”
陆瑾卿皱眉,去看她,便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婉宁?”
“娘娘还记得我。”
是故人,却是十三年未见的故人,二人曾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如今见了面,也不知是相熟还是不熟了。
“你找我做什么?”
“请娘娘放过谢家。”谢婉宁说着,又是一拜。
闻言,陆瑾卿略作思索,问道:“谢家?太医院的院使,是你父亲?”
“回娘娘,正是妾身的父亲。”那女子的声音铿锵有力,与十几年前那个自尊自傲的小姑娘一样,却又好像不一样了。
陆瑾卿没说话,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静静看着她。
“娘娘……”
“别叫我娘娘!”她始终还是听不下去这个称谓,实在令人作呕。
谢婉宁抬头看她,摸不透她如今的脾气,只好点了点头。自圣上带回来个陆姑娘以来,这后妃就没少遭殃,又听说圣上要立陆氏为后,那时她隐约就猜到是陆瑾卿,可她做事的手段实在恶毒,谢婉宁便不敢确信,不敢与她相认。如今一见,果然是陆瑾卿。
她起身,试探性的张口:“娇娇,我…我阿父他们如今被收押到了司圜中,我也是没了办法才来求你。”
“原来如此,”陆瑾卿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我没想送你阿父进司圜。是他自己非要为君家求情的。”
“娇娇…”谢婉宁知道陆瑾卿早已不是从前的陆瑾卿,却还是抱着一丝希冀:“收手吧。你如今害死了那么多人,北凤国如今内忧外患,这是惊澜从前拼死守下来的江山,这百姓也是你父皇的子民…娇娇,你收……”
“住嘴!”陆瑾卿呵住她,手上的茶杯直直砸在谢婉宁面前,瓷片飞溅,茶水浸湿了谢婉宁的鞋袜。
谢婉宁后退两步,没料到陆瑾卿发这样大的火。
陆瑾卿站起来,一步步逼近她,“你凭什么叫我收手?你也知道这是阿澜守下来的江山,你也知道这是我父皇的子民。可他们不知道!他们不记得了!阿澜为了这些百姓,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却死在天下太平的时候!尸骨无存!有谁还记得他吗?除了我!有谁还记得他!”
“我父皇一生勤政爱民,不过是遇上了天灾人祸!凭什么他们造反还要污蔑我父皇昏庸!这些臣子,转头就做了云宸的狗,谁还记得我这是我陆家的天下!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娇娇……”谢婉宁眼中流露出几分怜惜,想要上前抱住她,可最终只是站在原地,她和陆瑾卿之间,隔着太多太多,早就回不到从前了。
陆瑾卿看着谢婉宁眼里的怜惜,突然就笑出声来,她努力想把眼中的泪水憋回去,可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落下。
她嗤笑,“谢婉宁,你这一生平安顺遂,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处境。我何尝不想做个温婉善良的女娘,可他们带着兵杀进了我的家,屠了我父皇母后,死了我的丈夫,还要强占我做杀父仇人的妻子。我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去原谅!”
“这十几年来,我每每闭上眼,眼前一片血色,她们的哭喊声吵的我无法入睡,她们叫我报仇!叫我报仇!我就算是死,就算是堕入那无间地狱,也要拉着云宸和他的走狗们一起。”
“这是阿澜守下来的江山,如果阿澜还在,我会和他一起守卫这片国土。可是阿澜不在了,这些于我而言就没有意义!这是父皇母后的子民,如果他们还在,如果这些人还记得我的父皇母后,我也会爱民如子,可他们不记得了,他们说我的父皇昏庸无能…哈哈哈哈哈哈哈,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他们心中的明君,变成真正的那个昏庸无道的皇帝!”
她说了好长一段话,让谢婉宁哑口无声,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她静静垂下眼,“娇娇,你保重。”
话落,便退了出去。
留下陆瑾卿在屋内,把东西砸了个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恨意,此刻却在心头翻涌,她恨不能立刻杀了云宸,将他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