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南的水仙码头开了一朵冬莲。
若雪塑成,浮于薄水。
引得大批人前去做猎奇一观。
当国子监为使监生出外采风,作诗歌词画一用,而封下了半个码头之时,热闹达到了最顶峰。
国子监监生,所招生源大体上说只有两个来处。一为权贵之后,二为才子之首。
天底下一半的位面之子聚首一处,若鲜花引蝶,招来了不少特殊的“看官”。他们目光灼灼,对月台上赏花咏赋的少年们一一打量。私声讨论着哪一个前程可期,又是哪一个可“招为良婿”。
有一个唤作笃龄的监生,生于广西合浦县。因写的一手好字,又诗才斐然,被当地州府奉为翘楚,推举至此。
这日,其他生员皆于水畔言欢,而他犹嫌不足,叹曰:雾中看花,不见全貌,少些滋味。于是,泛舟一叶,划开七八步,漂向水中莲。
近前了,把桨木搁好,俯身在一侧船栏,近观了少顷。尔后满目憧憬,甚至屏住呼吸,双手若捧至珍之物,捧住了那脆生的莲瓣。
润、柔。
无可匹之的触感。
他数了数,一共十九瓣。
佛经中说,人间的莲花不出数十瓣,天上的莲花不出数百瓣,净土的莲花千瓣以上。
“可,只是十九瓣,就美至此。世间何物比轻盈……”他叹道。
然而,现实往往会告诉,我等所爱之物本来平庸。正因为注入了喜爱,才给原本的庸物镀上了一层华光。亦如此时这反季而开的莲。
这监生将头凑的更近了,欲要一嗅莲之清芳。
然而所有被人为虚构出来的美好假象将在下一刹崩塌瓦解!
谁能料想竟有一条舌头猛然从莲花蕊中吐出,直扑向那凑近的人首!绕颈一圈后,那舌头的顶端卟的一声吸在了颈血管上!
而后冬莲就这么咕咚咕咚,饱饮起了监生的鲜血。
所有人惊的尖叫震天。监生笃龄恐惧到了极致,勉强直起身,呆梗着脖子,五官扭曲,疯狂去撕扯脖子上的舌头。
可这肉红色的舌头弹性十足,像一根皮筋,无论如何拉扯,只会变长而不能扯断。
监生发出绝望的嗷呜大喊!
而莲花因为喝了人血,原本雪白的花瓣开始变的粉红,再到桃红,再至嫣红,以至红的妩媚,极尽妍态!
幸好码头上的一个佣工正在附近打捞水藻,便连忙划船过去,长镰一挥,唰的一声,舌头应声而断!整个“莲花”也合瓣为苞,沉入水中去了。
监生抓了一把脖子,终于将附着的吸盘一样的东西薅了下来,握在手中黏糊糊的,红噜噜的,一张小嘴还在不断吸吮……
脖子上的血洞止不住血,染红了青衣。在一众将他拖回月台时,人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晕厥了。
我的姨妈——我阿爹的妻妹,泪水涟涟的对我讲述了上面这段故事。
她书了拜贴递进宫来求见我,好救一救姨丈。
“我心里这个怨啊,你说他就一届博士,穷教书的,干好书院的分内差事就完了,非得没事找事,去采什么风!可话说回来,你姨丈也是一片好心啊,以为这景不常有,最是能引人诗兴大发,这才做主带了监生去了码头。没成想,出了这档子事!现如今受伤的那个命在旦夕半死不活,本就要被主薄大人问责的,要是再摊上人命,你姨丈可就完了,呜呜呜……”
我赶紧纠正道:“姨妈可千万别这样说,怎么不是分内差事了?况且带监生出来,也定是经过录事批准的,绝非一人之责。说到底出了这档子妖邪之事,归咎于**总是牵强。京兆府可在侦查之中?”
“在查在查。昨个儿下午生的事,傍晚时候京兆府的人就来了书院,对在场的人挨个做了口供笔录。”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刚散朝回来睡了两个时辰就被人火烧火燎的叫醒,整个人还混沌着,哈欠连连的道:“昨天初四可真热闹。我看您不用着急,现下把那个受伤的监生救活为先。失血过多嘛,输些血就好了。”
姨妈一脸疑惑:“啥?啥是输血?”
呃,人还没醒,秃噜了嘴。
可是这样的疗法在时下不易,既无医疗工具,又无法侦验血型。于是凝眸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这监生的父母可在京中?”
姨妈答:“有一老父。”
“嗐!这就好说了。”
我画了个注射器图型。标明尺寸大小,至于材料,用银和树脂。然后交待给小珂:“拿我的手谕去一趟司制司,今日之内务必给我做好,不容有误。”
小珂应声去了。
姨妈咧着嘴:“呀,这,有何用?”
我讲演道:“儿郎缺血,父怕丧子。所以把父亲的血抽出来一部分,再注入儿子的身体,岂不两全其美?!”
又抚着姨妈的肩头:“但是,任何的医疗手段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绝对起效。现在呢,姨妈赶紧回去,叮嘱医官务必设法让他活到明日,待用具制好了,就有了一丝转机!”
姨妈笑着,抹干净残留的泪痕:“行行,姨这就回去,把存着的老参给他煮了,吊着命!”
我送着她:“您跟姨丈都安安生生儿的,本就算不上咱们的罪过,切勿担忧自苦。”
姨妈感激的握着我的手:“哎,你外祖母家门第矮,姐夫又在西南,现如今能指望上的,只有你了孩子……”
我安慰道:“放心吧,我会将此事酌情处理。也是我粗心,应该时常去家中探望的。”
姨妈又噙了泪:“有你这话,姨的心里好受多了。那明日,你可早点来啊!”
“只要用具到位,立即赶过去。”
百般哄劝,始才将她送到了宫门。看着马车扬长而去,我长出了一口气。这近来,自己愈发是个大人了。
刚回来坐下,就有随从来报:百小治抓到了!
我这个精神,当即出宫,来在了自家赌坊金玉城。
迈着朗步冲进后院,一把推开了柴房的门。
地上的人被反捆着双手,正靠在柴堆上磨绳子。
我冷笑:“百事通,好久不见了。”
他瞪大眼睛看了我半晌,好像不敢相信是我似的:“哎哟,凡姑娘?”然后哈哈笑道:“我还当是哪个同行抓了我下黑手呢,原来是你,真是叫我虚惊一场!”
旁边的随从给了他一脚:“大胆!还不拜见郡主!”
他嬉笑着,跟以前去他的摊子买东西一样的笑容:“对对,您是郡主了。数月前看过皇榜。嘿——,我咋一时忘了呢!郡主安好!”
我蹙眉道:“百小治,别跟没事人似得。那你自己说说,本郡主为何抓你呢?”
他的笑容有点凝固,一副思考如何应对的模样,又带了些委屈:“郡主,当时不是您叫我离了苹果吗?我这听了您的话,不在外膳房卖货了,还不成吗?”
我一拧嘴角:“本郡主是看在苹果的情分上才客客气气问你话,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从们闻言拿出了几样刑具扔在了地上,对我说道:“郡主,您且在院中等待,别在这污了您的眼。”
我垂下眼皮瞄着百小治:“说吗?”
他上牙咯着下牙,神情犹如便秘,难为的说道:“郡主……一开始欢天喜地的拿了您的条子准备入蜀地,可是刚出了城门,眼泪就止不住哗哗的。走了一里地,再往回走半里,犹豫了一个时辰,这才决定了,还是舍不得苹果,也舍不得在京城操持了这么久的营生。”
“后来,就跟义父,也就是我的老板,商量之后,开始做东瀛到京城的这条商道。真没骗您,不信您问苹果!”
我蹲下来,支走了随从们,仅留了卓奚一人在旁,这才小声道:“你离宫前我亲耳听到,那批东瀛私货银蜡头本应由你接货,在你处存放。可为什么。最后会走了外膳房的官货途径?”
他垂下头,有些丧气:“那一次,是首次跟东瀛人做生意,也是鹿呦鸣托我向东瀛人订购这鱼的。并且谈妥,何时何地送至掖庭宫外。至于为何外膳房的官账里也有预定,小的着实不太清楚。唯一能肯定的是,接替我差事的那兄弟并未收到此鱼。后来听说宫里因为食鱼闹了风波,才仔细回想了一番,我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是有人顶了我的名,冒领了那批银蜡头。”
我轻轻点了点头,结合之前的迹象,我预估该是鹿呦鸣这厮做了冒领之事,又设法使这鱼入了官册。
所以说,原本为了先养着,择时机毒杀乌昭容。后来因暴雨出了岔子,鱼儿借着鱼缸涨水跳进了别的鱼缸,以至毒死了二皇子……这事办的,有些蠢。
我踱着步子思虑着。其实,我也是希望百小治能尽量是无辜的,毕竟苹果的一颗心还扑在他的身上。
“百小治,我批给你的条子呢?交出来,我或许可以考虑放你走,甚至,成全了你和苹果。”
他弯了弯腰点着脑袋做磕头状:“谢谢您,谢谢您,条子在我住处的瓷枕里搁着呢!取来就成!”
而后,百小治口述了地址,我便着人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