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刺史,昆州刺史,二人几乎同时上了一道密折,直达御前。
「南地百越王此一月间与东南数小国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据探子截获讯息来报,已从六诏之地借兵至少万余,不日将抵。臣只恐重蹈洛阳之覆辙,望陛下早做决断。」
皇上阅后深锁眉头,嗟叹道:“附属小国百越仅在岭南道之西南一角,向来偏安一隅,如今见有例在前,自恃险远,桀骜梗化了不成……”
我略思忖了道:“仅是密报,且并无正式证据直指其罪。有无可能,只是百越王与六诏之一二起了冲突,或者围魏救赵此类。再比如,仅仅是「观兵大阅」,甚至是祭祀仪典。以他百越之力,心存异动岂不是螳臂当车。”
皇上沉思道:“话虽如此,但又有几人甘心安于当下?只怕是狼子心肠未可知。异动已初现端倪,还应防微杜渐。”
我心中默默,开始担心起周贵妃。
“你父亲延缓返京复命,倒歪打正着派上了用场。”片刻后,皇上笑看我一眼。
“陛下的意思是?”我有些惴惴不安。
“凡玉菟,替朕拟一份文书来,着你父亲为使臣,前往百越视察军政民情,带兵几何,叫他处当酌情。再另发一道给云南刺史,任何最新情报,皆致凡都督一份。”
“圣人不召几位丞相侍郎商议一番?”
“暂时无需,就按朕意。”
“是。”我蹙眉应下,也不得不应。
但看似简单的圣旨,当中未言明的圣意,可谓是避影敛迹。
既是作为钦差使臣巡访一方,自无带兵甚巨的道理。但圣人之意又明明需要父亲领军前往,以备不测。
若百越王真有异心或许还好,若是无,到时咽不下这口委屈闹到了朝堂上,朝廷这顶乌漆油亮的大黑锅岂不是阿爹背定了……
如此难做的差事,动辄得咎,极易陷入进退两难左右得罪的境地,简直是冬瓜上霜两头光!
我愁眉不展了半天,下笔艰难。
遂试着回旋道:“圣人,岭南道亦有两所折冲府,每处府兵一千二百人。再加上边防戍守,城中守军,足以使小小百越不敢大动。不妨差昆州刺史为使臣,到底近水楼台,熟识当地风土。”
他却摇头:“明明只动一处便可,何必集一道之力,徒增劳动。况且边防戍卫,岂是能轻易抽调的!”
我本就不深谙政事,现下被驳,无力再辩。又思及若叫中书省拟旨,或许其审词度句,更不利于阿爹。不妨就自己斟酌拟来,到底还要发到门下省审查签署。有李相把关,该也不会太过差强人意。
「门下:敕令西川道节度使凡永平出使百越,代朕巡狩军政民事,问抚边防戍卫。前闻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此六诏国龃龉不合,乃至兵戎相见。今忧其战祸蔓我边境,损西南疆土,特准凡都督领兵同行,若遇突发之情,权当便宜行事。诏书如右,符到奉行。」
写到“领兵同行”,这个“兵”字,我忖量许久。这兵与兵之间,自有不同。
阿爹手中目前掌有两种不同之兵。一为「府兵」,二为「募兵」。
府兵乃出自折冲府,属于“兵农合一”旧制。平时农耕,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无有军饷,武器马匹干粮需要自备,仅豁免赋税徭役。
募兵则为职业正规军,所募皆是良才精锐。是为常备兵,而不同于府兵的征发性质。军饷一应齐备,赐地分屋。
那么府兵,自是由一方掌军政大权者控制。而募兵之调动,必需虎符。
现下圣人只说了一个“兵”字,倒是达意不准,分出歧义了。
可若向圣人问清此话,他若只讲府兵,那该当何如?区区数千人随阿爹前往,假如老君山下屠戮之事重演,那将不堪设想。
回忆起百越王生撕他人大腿的秉性,我轻轻摇了摇头。既然圣人口谕只有一“兵”字,我便只书一“兵”字,审度如何,修改增删,交由门下省诸位臣工便是了。
拟写完毕,我呈交御览:“请陛下过目,哪处不妥的,臣再重新拟来。”
皇上接过,看了几行脸上带了笑意:“不愧是父女连心啊。”
我惶恐又尴尬的笑笑。
我们这位思维跳跃的皇帝突然就犯了老毛病,当即转移话题:“问你啊,你是喜欢阿耶多一点,还是阿娘多一点?”
我收敛着表情,微笑答道:“臣自打不记事时阿娘就过了世,自然是跟阿耶亲一点了。”
“哦~~~”,皇上撅着嘴唇,似笑非笑,拉着长腔。正欲再问我什么之时,陈修媛笑盈盈的进来了。
她挨着皇上坐下,把眼光投到皇上手中的文书上。
目光如炬的扫了扫,一目十行却又瞧的真切,遂转头看向我笑说:“尚书的字愈发好了,书房有你帮手,真替圣人分了不少辛劳。”
我与她福身道:“修媛娘娘谬赞了。”
皇上把文书递还我:“如此便好。”
我接过,将它码好,只等着掌案宦官来取。
一旁的陈修媛从怀中拿出三本册子,在皇上面前晃了晃:“圣人您猜,这是什么?”
窝蜷在塌上的皇上握着脚踝,瞧着陈修媛调皮的笑,满满的放松:“又给朕出迷题了,你的聪明主意最多。”
“猜嘛猜嘛。”
“嗯,那朕猜,又是叫朕高兴的物什儿。”
“对啦!您也太棒了吧,又猜中了。快看看!”说着话,陈修媛双臂一抻将册子直直的递给皇上,那动作活像个小孩。
我简直惊讶了,这讨男人喜欢的本事,可谓是本届后宫翘楚。
皇上接过翻了翻,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这,十三个女相白宪昭的亲信名单……”
又打开另两本:“咝……每个人的详细供述都有。”他一抬眼:“你从哪儿弄来的?”
修媛说道:“妾在京兆府的三哥探得一条消息。曾经那白宪昭的同乡,有一云姓的,在京南十里亭有处樱桃园。妾派人查访到那里,果然见一招牌上书「云家果源」。”
听到了这儿,我暗自带上狡黠的笑。
听她接着道:“后来,经过一番洽谈,恩威并施,这才使他老老实实交出了这旧名册。妾想着既然替陛下分忧,就一不做二不休,全然查清楚得了。于是就根据名册上的地址,逐一登门,叫随从们审了当年之事,这才搜罗了将白宪昭验明正身的一系列证据。”
修媛不停打量着皇上的表情,揣摩着他丝丝厘厘的情绪。
皇上半边嘴角笑着,点点头:“着实是功劳一件。可有一样,朕得审审你了。”
说着这话,皇上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老实交代,这大理寺苦无证据的事,怎么传到你耳朵里的?”
修媛一撇嘴撒娇道:“陛下您忘了,前一回您在我殿里痛饮,跟妾聊过这么几句来着。当时您半分薄醉,说着卫国公天天在您面前一副元老做派,连赐的御酒都以身体不适推脱了。又闹出这胡嬷嬷一案,您……这谁能不疑他未曾用心办案呢。”
皇上的脸色旋即轻松了:“是了,朕怎么忘了这茬儿。”
听到此处,我才心中敞亮。怪不得略和她提了提圣上忧心胡嬷嬷一案,她就忙不迭的出手查访落实去了,原来是有持恃在前。
这正所谓是,机会往往留给有准备的人。
皇上一抬头,大声道:“来人。”
崔常侍应声而来。
皇上将三本册子递于崔常侍:“着将人证证言交给大理寺卿。传旨下去,叫他前去卫国公府带人。”
崔常侍唱喏退下了。
而我的心中,也唱起了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