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回中宫偏殿。
秦落衡坐在席上,一旁燃着焚香,桉上摆着一些饭食,眼下正冒着腾腾热气。
他并未急着动快。
而是好整以暇的静坐着,仿佛还在等着何人一般。
不多时。
殿外传来窸窣脚步声。
一名宦官恭敬的走到殿内。
俯身道:
“公子,蒙左监到了。”
秦落衡笑道:“把蒙左监请进来吧。”
宦官应诺一声,出了偏殿。
十几息时间,头戴獬豸冠的蒙毅,便出现在殿内,见到秦落衡,蒙毅躬身道:“下吏参见十公子。”
秦落衡微微额首。
笑着道:“我是从地方回来的,不懂太多朝廷礼数,因而接人待客或许多有不周,这次冒昧的把蒙左监请来,是想跟蒙左监商量一下寿春的事,还先请蒙左监入座。”
蒙毅低眉扫了眼四周。
眉毛微挑。
因为殿内只有两方案几,秦落衡已入座其一,唯一剩下的桉几,还是正对秦落衡,这让蒙毅实不敢冒犯。
见状。
秦落衡不在意道:
“蒙左监不用这么惊讶。”
“这次是私人宴请,没有多庄周,而且面对面交谈,才更显诚意。”
“再则。”
“我也有些冒昧。”
“让宫中御厨所做之物,皆为我喜爱之食,然大多都是炒食,也不知蒙左监用不用的惯快箸,不然我让宦官去给蒙左监换一副食具。”
蒙毅拱手道:
“得十公子庖厨之幸,下吏近来学过快箸。”
“十公子之盛情,下吏感激。”
蒙毅恭敬的朝秦落衡行了一礼,而后端坐在了桉下。
秦落衡笑着道:
“蒙毅,你不用这么拘束。”
“正常吃饭即可。”
说完。
秦落衡没有再开口,而是拿起碗快,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蒙毅眉头微皱。
他狐疑的看了秦落衡几眼。
最终也拿起碗快,小心拘谨的吃了起来。
吃了半饱,秦落衡拿起汤勺,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汤,边喝的时候,边问道:“蒙左监,你对这次寿春之事是如何看的?”
闻言。
蒙毅当即放下碗快。
起身道:
“下吏认为当尽早前往寿春,查明实情,再屈、昭、景三族,以及作奸犯科,欺上瞒下的楚地官吏全部绳之以法,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蒙毅一脸刚正。
秦落衡吹了吹热气,好似对此话并不认同。
澹澹道:“蒙左监,我对楚地了解不多,但据我所知,楚国新旧贵族众多,其不谈公室熊氏,除屈、昭、景外,还有芈氏、项氏、宋氏等氏族,屈、昭、景三族回到寿春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因过去在楚地时间很长,很容易跟地方官吏媾和,但”
“以这三族的心气,恐早就难以服众。”
“以屈原之大才,尚且难团结楚地贵族,何以三族竞相衰败后,就能在楚地呼风唤雨?”
蒙毅眉头一皱。
凝声道:
“公子此言差矣。”
“屈、昭、景三族的确已衰落。”
“但这三族跟芈姓熊氏是出于一脉,都是楚国公族出身,而在周朝早期,屈氏、若敖氏和薳氏,已是楚地的三大王姓,只是后面若敖氏和薳氏衰落,另外两支景氏和昭氏崛起,而后便是这三族一直处于楚国高层,相对于其他氏族,屈氏可谓是经久不衰。”
“但无论是若敖氏和薳氏,还是屈氏、景氏、昭氏,他们都是楚国公族一脉。”
“楚立国数百年,统治楚地也整整数百年,在楚地可谓是根深蒂固,因而在楚国灭亡后,这三大氏族对大秦定会心有不满,反秦谋逆,也当是在情理之中。”
“他们本就为楚国公族一脉,若是反秦,以他们在楚地的号召力,恐也最为强大。”
“下吏并不觉有所奇怪。”
秦落衡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说道:
“话虽如此。”
“但屈原的《九章·惜诵中,写道:忽忘身之贱贫。”
“恐怕在屈原时,屈氏就已衰落,屈氏之家长屈丐,更是在后续秦灭楚之战中被俘,在这十几年里,屈氏大多被看管在咸阳,本就走下坡路,何以能在楚地有如此号召力?”
“依我看。”
“这是有人在算计。”
“屈、昭、景三族是老氏族。”
“他们过去在楚地影响很深,但这些年影响力只怕锐减,而且大多只辐射寿春一带,而楚后起新贵恐早就不满这三大氏族了,毕竟寿春乃楚之王都所在,土地最为肥美,而今楚地土地兼并异常严重,三大氏族眼下是怀璧,而不自知。”
闻言。
蒙毅神色微变。
他凝声道:
“公子意下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借朝廷之手,清楚楚地的三大旧氏族?”
“但天下一统之后,六国余孽本就只能苟延残喘,又忙于内讧私斗,这岂非是在自损实力?”
秦落衡摇头道:
“不。”
“这算不上在自损实力。”
“而是在整合力量。”
“楚地自古以来,都散漫虚浮,力量难以整合,除了楚国公室昏庸无道,便是楚国新旧氏族互相牵扯,以至不能凝成合力,眼下大秦局面泰然,若是继续下去,六国余孽,将再无翻身之机,因而他们开始孤注一掷。”
“铲除异己,继而整合力量!”
“楚地余孽反秦之心依旧十分强烈。”
蒙毅神色微沉。
开口道:“公子意欲何为?”
秦落衡目光微阖。
他把碗快放下,从桉下取出一个棋盘。
上面黑白早已落子。
秦落衡执黑,笑着道:“我不善围棋,近些天也是恶补了一下,不知蒙左监可否愿意跟我对弈一二?”
蒙毅伸手接过白子。
说道:
“敢不从命?”
随即。
蒙毅仔细看起了棋局。
现在是白先,只是现在白棋已经陷入困境之中,局部的白棋只有一个眼,黑旗更是大有优势,对冲之下,甚至可以直接屠掉白色大龙。
秦落衡澹澹道:
“现在的秦楚就跟棋面一样。”
“大秦虽有不少力量,但尚未获得安定,随时可能受到对方攻逼,而且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有一子落错,很容易就被屠掉大龙,进而满盘皆输。”
“眼下角上黑棋就如游离在外的楚国新贵。”
“若是我们只顾着盘面黑旗,纵然能得到第二个眼,恐也难挡大龙被屠,因而必须把这角上黑棋拖下水,唯有如此,才能彻底做活。”
说完。
秦落衡开始落子。
便落子,他便直言道:
“这次事端之所以出现,是因御史殷通而起。”
“殷通之前为会稽郡郡守,会稽郡之前为吴、越故地,后被楚国吞并,也算得上是楚地,我曾有一友便出自吴县,他曾告知于我,会稽郡内有项氏出没,我虽不知殷通跟项氏有无交集,但郡内有项氏,而殷通却不察,至少的确是有失职。”
闻言。
蒙毅心神一凛。
他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心中已然知晓。
这次楚地的事情,恐没有那么简单。
若是十公子所言非虚,殷通恐跟项氏有勾结,而殷通主张清除掉三大氏族,恐是在为项氏扫清障碍。
蒙毅道:“公子认为首要当查殷通?”
秦落衡摇摇头。
轻蔑道:“殷通现在就如这枚落子一般,注定会被吃掉,他的存在在落子之后,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的作用已经达到了。”
“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继续对其利用。”
“毕竟”
“这是一枚白子!”
蒙毅满眼不解。
疑惑道:
“殷通跟楚地余孽有勾结,何以算得上是白子?”
秦落衡笑了笑。
冷声道:
“这就要看执棋者的手段了。”
“殷通或是楚地的一只眼,但这只眼,我们既已知晓,却是可以围绕这只眼做一些事,让白子在被吃之前,为白棋做一些贡献。”
蒙毅道:“公子想如何做?”
秦落衡道:
“等!”
“等?”蒙毅皱眉。
秦落衡点点头。
说道:“现在的棋面,有两种落法,一种便是直冲,但一旦被挡,对后续做眼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把黑棋的眼给充实,这种下法对黑棋是有利的,但对白棋而言,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因而只能先办,试探黑棋的应手。”
蒙毅看了看棋面。
开口道:
“公子认为不能操之过急?”
“当做一些试探。”
“而想要试探,就当释放一些消息。”
说到这。
蒙毅当即就明白了。
秦落衡并不想这么早去寿春。
而是在等殷通把消息传给项氏,试探一下项氏的举动,若是项氏选择作壁上观,彻底放弃屈、昭、景三族,而等到屈、昭、景三族知晓朝廷意欲对他们三族动手时,定会做出很多激进举动,甚至会直接挑起楚地内乱,那时大秦甚至可不战而胜。
放在棋面上,就是项氏不能挡,不然局部黑旗就死掉了。
若是项氏及其他氏族掺和进来,便会直接导致一个对杀的局面。
但这种情况下,也会多出很多变数。
蒙毅凝声道:
“公子是想把楚地贵族一网打尽?”
秦落衡笑了笑。
说道:
“这本就是秦楚未完之战。”
“当年秦灭楚,固然是胜了,但楚地并未完全臣服,不然楚南公,也不会在被俘时,公然说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话,楚地贵族始终是心有不甘,他们一直都想着卷土重来,甚至是想着反败为胜。”
“当初哪一战并未将楚人打服。”
“你在朝的时日不短,应听说过很多事,楚地一直以来淫俗最重,治安最差,亡人为盗者更不知凡几,想让楚地彻底融入大秦,不仅要从军事臣民打服,更要在心理层面击溃,让他们深刻意识到,楚国从始至终都不是大秦的对手。”
“过去不行,现在更不行!”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对于这场战斗,大秦只能胜,不能败。”
“亦如这棋盘上的白子一样,大秦目下并未安定,几如一条大龙,若是遭到攻逼,稍有不慎,便可能导致大龙被屠,进而满盘皆输。”
“而今我欲以楚地为棋盘。”
“我执白子,楚氏贵族为黑子,对弈一场。”
“我也想看看,我这三脚猫的棋术,能不能赢一场。”
“继而”
“让楚地成为待宰羔羊!”
秦落衡又落一子。
蒙毅眉头紧锁,他看了看棋面,又看了看秦落衡,说道:“公子的确胆识十足,只是楚地贵族终究不是棋盘上的黑子,他们若是听闻消息,直接逃亡,我们这一迟疑,岂非是白白浪费时间,而且也岂非在放虎归山?”
说完。
蒙毅落下一子。
秦落衡瞥了一眼,轻蔑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这场棋是他们先落得,既然落了棋,便要下完,若是不下,便就是认输。”
“他们不会认输的。”
“而且”
“他们恐也想较量一场。”
“试探一下,大秦对天下的控制程度,继而为后续叛乱做准备。”
蒙毅摇了摇头。
沉声道:
“公子的心思我已知晓。”
“只是,公子既已知晓楚地跟大秦离心离德,这些消息一经传出,定然会引起他们重视,到时地方官吏跟楚地贵族互相勾结,互相包庇,我们岂非哪他们毫无办法?”
秦落衡冷冷道:
“你难道认为现在就有办法?”
“这些人既敢把屈、昭、景三族抛出来,恐早就想好了脱身之法,我们现在过去,能查到的除了屈、昭、景三族,以及部分被抛弃的官吏,便休想再查到其他了。”
“他们既敢算计朝廷,让朝廷当这执刃者,我便把这剑刃磨得再利一些,我倒想看看,这些人能不能握得住这剑柄!”
“大秦这柄利刃,有且只会握在自己手中,绝不会成为别人的手中刃!”
秦落衡目光冷漠到极点。
寒声道:
“朝廷清查楚地之事,就让外界去传。”
“以往大秦都为安抚天下,这次我就做一次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我也想看看,楚地的人究竟有没有这个胆量,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去触碰大秦的利刃,我也想看看,楚地究竟有多少人敢找死!”
说完。
秦落衡拂袖而走。
而在走的时候,棋上不知何时又落了一子。
见状,蒙毅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神色复杂的看向秦落衡。
沉声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