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楠铮躺在床榻上,松散无光的眼神里看着一张张脸走马灯似的切换着。从家人、大夫、朋友到朝中一个个叫得上来叫不上来的人,他都看了个遍。
原本除了家人也没有多少人关注他的状况,可自从官家来了之后,他这里就“门庭若市”了。他就像个番邦运来的稀奇玩意儿一样,被一拨又一拨的“客官”观赏品评。还好,不能把玩,他忍不住暗暗庆幸。
躺了这么多天,积累了这么多垂直仰视的经验,他得出一个重要结论,那就是不要俯视,因为俯视的时候脸会变大,连鼻孔都会变大,就连美女都不能例外。
就像此刻眼前的这一位,明明有张精致的小脸,搭配着无与伦比的小巧五官,可从沈楠铮的角度看来总觉得她那双眼珠子会掉下来,嗯,还有鼻涕,呃——
“世伯莫要忧心,小公子尚年少,身体骨骼都在生长期,不过是些时日的问题,定会好起来的。”说话的正是齐慧怡。齐正途和韩中哲正相约了要来沈府探望,恰好在园子里遇着,她便请求了一起来。
“托齐姑娘吉言,如今小儿捡回一条命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多亏了官家洪福庇佑,几位太医又殚精竭虑,这才算是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可是……”沈楠铮的母亲,段夫人,曾经也是跟随沈王爷去过边关经过战场的铁娘子,自从儿子出了这档子事后,整个人都消瘦萎靡了不少,可还要强打着精神,招呼每日来访的客人。
沈王爷心疼地拍拍夫人,多少宽心安慰的话语都藏在这小小的动作中了。他本是行伍出身不善言辞,如今自己也是五内俱焚,更加变得沉默寡言。只凭着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情深彼此体谅、彼此支持。
“李大夫也看过,可有一丝转机?”韩中哲看向身后素手而立的李济睿问到。
李济睿摇摇头,拱手到:“陈、李两位太医是我辈中的翘楚,如今亲眼见过才知道公子伤情的凶险,能保命定是两位太医拼命所为。恕草民无能,但刚才齐姑娘所说并非没有道理,公子年少正值成长期,也许将来有奇迹也未可知。”
韩中哲意味深长的看向齐正途。他明白,老师不顾御医的忌讳,特意唤了李济睿来沈府,才不是什么广求名医的好意,他分明是要来探个虚实。
沈楠铮这趟落马实在太蹊跷了,偏偏在官家修改兵制的关键时期。沈家一门虽然已被移出军方,沈王爷沈霆啸也是扔掉了长枪端起了书本,可他们在军中的影响却根深蒂固。
沈楠铮是他们的王牌,年少之姿却自有大将风采,即便现在很多兵士依然唤他少将军。现如今,这张王牌却折在了自己的手上,怎能不让人生疑?
兵者,诡道也。不能不防。
“李大夫所言甚是,天之道,总是祸福相依。世侄今日遭难,未必见得就是祸事,来日定有柳暗花明之日。”齐正途一套官话,不同的人总是听出不同的玄机。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客套了几句便以不多叨扰为由准备离开。齐慧怡这时拿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风筝,只有平常风筝的一半不到,多是用来做装饰摆设的,很是雅致。
“这是我母亲的一点心意,特意嘱咐了让我带来。下月初我们筹备着办个放风筝祈福的游园会,母亲知道夫人近日操劳忧心,到时候未必能来,便亲自做了这个送给小王爷,得愿小王爷今日受困未能展翅,他日乘风必上九天。”
齐慧怡说得彬彬有礼,一番话情真意切,直落在了段夫人的心坎里。她不禁多留意了这姑娘两眼,才发觉竟不似坊间编排的那样是个古怪脾气的大小姐,反倒是仪容清丽、举止端雅,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家风范。
嗯,就是比铮儿年长几岁,如若年龄差距再小些……段夫人一时胡思乱想起来,却猛然发现儿子现在的困境岂是年龄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比。这样想着,愈发觉得心底疼痛难忍,一行清泪忍不住滑落下来。
韩中哲在一旁看得分明,脸上却只挂着一层淡然疏离的微笑。倒是齐正途,听罢女儿的话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又不痛不痒地宽慰了几句,一众人便出了沈府。
齐、韩二人自是还有要事相商,李济睿要回自己的药铺,齐慧怡有自己的车轿等着,如此四人便向着三个方向分散了。
李济睿此时终于独自一人了,可以静下心来仔细回想刚才的事情。沈楠铮的症状明明白白,但他却有些看不清里面的文章。他忽然没来由的想起韩从依,甚至想到他自己,忍不住一阵慨叹。
“李大夫何事烦忧?”一声娇柔的声音响起,李济睿差点吓得跳了脚。
“齐小姐!你……”他边说边左右张望着,一时不明白明明是亲眼看着这姑娘坐车轿走的,怎么跟变戏法似的又出现了。
“我有一事想请教李大夫,不知您可介意与小女一同走一程?”
“呵呵,我一介老朽有什么顾虑,倒是齐小姐芳华正盛不惧这来来往往的可谓人言吗?”
“就是来来往往才无需多虑啊。”齐慧怡说着笑起来,是那种温婉的,从容不迫的笑。
李济睿曾见过这样的笑,虽然身处那样促狭的环境中,她却总是像一朵晨风中的白莲般从容的笑着。
“不知齐小姐所为何事?”
“我刚才见李大夫说起小公子的病情时神色颇有几分犹疑,不知您究竟为何忧心啊。”
李济睿心下一动,不想小小的表情变化竟逃不过这个女子的眼睛,他忍不住暗暗赞叹齐慧怡的心细如发。
“这……齐小姐定是多虑了。老朽医术浅薄,对小王爷的病症并无回天之力,若有一丝犹豫,也是想到命运难测心中难免悲悯。”
齐慧怡看着李济睿,笑得更深了些:“做大夫的总喜欢把病人的病情说得严重些,我倒是觉得这是行医之人最让人敬佩的严谨之处。”
“齐小姐蕙质兰心,不给病患以及病患亲属虚假的希望,未尝不是一种仁慈。”
“那您还说小王爷有发生奇迹的可能呢。”齐慧怡忽然睁大了眼睛,似乎很是希望这个奇迹成真一样。
“老夫不知齐小姐缘何对小王爷的病情如此上心,但小姐是聪慧之人,老朽就倚老卖老说句不当说的话。”
李济睿假装并未看到齐慧怡略有泛红的面颊,反而沉了声音严肃地说到:“您也说小王爷正值成长期,随着骨骼的成长病痛更够痊愈也未可知。但恐怕,这种成长对他来说并不是好事,而是更加凶险的关卡。”
齐慧怡几乎僵住了,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她愣怔怔地盯着李济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然,只是一种可能而已,我们还是要相信会有奇迹,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