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任由文森特拎着,眼神仿佛刚从恍惚中醒转过来,低低地说:“我,对不起茉莉……”
文森特的嘴唇抽动了一下,随即又吼:“你他妈的到底去哪儿了?”
“……”
文森特感到手上身体的重量和虚弱,后槽牙咬了咬,将莱恩摔了回去。
莱恩只觉全身都像散了架,一时动弹不得,喘了几口气,才说:“谢谢你,帮我,保住了孩子。”
文森特低了低眼,说:“我说过,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文森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可是,我,不想连累你……”
“什么连累不连累,这是老子自己要干的!”
“……”
文森特上前搀扶莱恩,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能走吗,你这手环,需要到我那去。”
“为什么?”
“去了再说。”
莱恩用手撑住床,试着站起身来。茉莉说:“你的腿伤,我已经用了强力修复凝胶,可以止痛和加速愈合,好在,只是伤到了肌肉,没有伤到大动脉。”
莱恩感到此时茉莉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眼睛垂着,好像带着一种生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说:“谢谢。”
门铃声又响,文森特去开门。
只见梅李急急地冲进来,“莱恩你死到哪里去了?”后面跟着宇翔。
“啊呀,你怎么……?”梅李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莱恩,好像见了鬼一样。
莱恩挪到墙边,唤醒数字镜子,镜子映出他的全身,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样子。
那简直不是他的脸,黝黑、粗糙、皴裂,仿佛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霜,下巴生出棱角,如同被不知名的刀刃劈砍过一样。舱外的空气腐蚀了他的皮肤,体重几乎少掉了三分之一,肌肉大面积地畏缩,四肢上显露出骨节的形状。
茉莉说:“别太担心,只是严重的营养不良造成的……”
莱恩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他知道,茉莉只是在安慰自己和大家。
莱恩没说什么,转过身去,对三人说:“你们怎么都来了,你们知不知道,现在我已经……你们,不应该和我有接触……”
“开什么玩笑!”梅李叫道,“我们不和你有接触谁和你有接触,我们不找你谁找你,再说你的孩子……这孩子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能脱得了干系吗?”
“梅李,我……”
梅李上前一步,揪住莱恩,“你别以为我们会不管,就算你死了,我们也会管到底!”
见莱恩摇摇欲倒,梅李放开手,说:“我们已经做好了你已经死了的打算,谁知道,你居然又死回来了!”
梅李的声音发颤,全身微微发抖,宇翔搂住她的肩。
“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就死死的。”文森特说。
莱恩走过去,无声地向他们张开双臂。他将他们围拢在一起,四个脑袋碰在一起,就像他们自小时候起,常做的那样。
“来,茉莉。”文森特伸开手臂,将茉莉也包进来。
“你说你,到底是去哪了呀?”梅李的声音带了哭腔。
“舱外。”
“你跑到舱外干什么呀?”
“……”
“你倒是说呀!”
“梅李,好了。”文森特说。
莱恩问宇翔:“如果想要查最高权限的密极资料,需要什么?”
“需要有拥有最高权限ID的人,本人亲自查阅才行。”宇翔说。
“需要本人?如果有ID密钥呢?”
“也许可以查阅部分信息,但无法视同本人,这个系统会判定。”
莱恩点了点头,“好吧。”
“你要查什么?”宇翔问。
“就是,你要查什么呀?”梅李说。
“没什么,只是问问。”莱恩笑笑。
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好,他们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走吧,”文森特拍拍莱恩的肩,“先到我那儿去,我们得先恢复你的身份。”
梅李说:“他这样子能走吗?”
茉莉取来两支药剂,说:“这是强力营养补充剂,觉得体力不支就用一支。”
文森特接了,说:“放心,我那有酒有肉,吃完喝完就活蹦乱跳了!”
文森特的小店还是老样子,只是,东西似乎更多了。
文森特走到装满杂物的架子旁,对莱恩说:“帮把手。”
两人把架子推到一边,莱恩这才发现,在堆叠得密不透风的架子的后面,竟然还有一个暗间。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把这架子堆这么满的吧。
文森特打开暗间的灯。这像是一个工作间,一边是一个工作台,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工具和显示屏,另一侧也是一个架子,上面堆满了东西。
“这才是老子真正干活儿的地方。”文森特笑笑,在工作台前坐下,打开头顶的一盏灯,伸出手来,“来吧!”
文森特打开了手边的一个仪器,那仪器上的小灯亮起,似乎在发出着某种干扰信号,然后,他打开了莱恩缠在手环上的铅布。
莱恩惊奇地看到,文森特只是拿起一根细细的金属棒,对着手环上面的一处那么一划,手环便应声而开。
“你这是从哪儿搞到的?”莱恩拿起那根细金属棒。
“别动,这可是吃饭家伙,花了大价钱的。”文森特把金属棒拿回去。
莱恩也曾经想过手环是否是可以打开的。小时候,每年都要进行一次手环的尺寸调整,只是,那时他们是坐在窗口外面,把手伸进一个洞里,调好了,再拿出来,具体是怎么做的,他从没见过。他曾经为此好奇了很长时间,以至于无数次地摆弄研究过手环,却始终不得要领。
看莱恩的样子,文森特说:“别琢磨啦,电磁铁而已,不过,只有用这个东西,”他晃晃手中的金属棒,“才能使之消磁,否则,任你十头牛也拉不开。”
莱恩看着自己的手腕,他从没见过自己这个部位的皮肤,那是雪白细嫩的一个圆环,经过二十三年的遮盖,如同新生儿,好像不是这身体的一部分。
莱恩看到文森特将手环翻过来,露出了内部的一个小孔,他将金属棒插入小孔按了一下,手环上的小灯闪烁起来,随即文森特打开面前的屏幕,开始在上面操作。
“你在……导入数据?”
“呵呵,是啊,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需要用安全的数据把这部分覆盖掉。”
“哪来的安全数据呢?”
“呵,这你就不懂了,有人要买数据,就有人卖。”
莱恩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产业链。
“怎么,记者先生,你要写一写这事吗?”
莱恩听出这话里的讽刺。
“手环几乎记录了一个人的全部隐私,包括他的身体数据,作息规律,甚至他的性生活次数,还有他的行动路线,说过的话,以及他每天接收处理的信息,这些,有人想知道,有人想隐藏,有人想修改。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可并不代表一切不被允许的东西,就不存在。”文森特说。
莱恩说:“那么我不在的这段时间……”
“你是这一只手环。”文森特拉开身边的抽屉,里面有一只手环,“我只要保证这只手环上的数据是正常的就可以了。”
“这如何保证呢?”
“很简单,让一个体格跟你差不多的人,戴着这只手环,每天上班时间从你的家到你的办公地,下班时间从你的办公地到你的家,保证你的体征基本正常,位置信息基本准确就可以了。”
“……哪去找这样一个人呢?”
文森特笑笑,指指自己的鼻子。
“你?”
“其实,方舟是有人专门做这个的,只是,为了稳妥起见,我没找别人。”
“这……可这要是查起来……”
“莱恩,你就像是沙中的一粒沙,只要看起来正常,没事谁查你?”
“可是,只要有人站出说……比如……方舟日报的人?”
“方舟日报的总编和你关系不错吧?”文森特说,“我去找过他,他没说什么就答应了,大概,对内说你是长病假了吧,毕竟,他也不希望方舟日报的人无故失踪这种事传出去,加之,你们这些上班族从来都是两点一线,互不来往,没事谁关心你啊?总之,这几个月来,一切太平。”
“……”
原来,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莱恩说:“那我的孩子……你是如何做的?”
“很简单啊,替换掉茉莉的检查记录,当然,费了些事,但也不是不可能。”
“可那医生知道啊。”
“那你是低估了人们对电脑的依赖程度,电脑说是白的,他如何敢说黑的?”
“……文森,我很感谢你,可是做这些,会不会有危险?”
文森特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看过来,“一切不被允许之事,都会有风险,当然有风险,而且风险极高,可我们赚的,不就是这个钱么?”
“好了。”文森特说,“现在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就像一滴水,无声无息地汇入大海。”他把手环拿起来,向莱恩的手腕上拷去。
“不。”莱恩挡住文森特的手。
“什么?”
“我不戴了。”
“……你开什么玩笑啊!”
“文森,不好意思,可以,再麻烦你几天吗?”
“莱恩,你这……我跟你说,你没了这个怎么行,你寸步难行啊!”
“不,文森,”莱恩抚摸看光光的手腕,“这才让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