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吓我一跳!白天不是跟你说了嘛,饿了我给你个馒头就是了,何必非要赖上我?”吉日本来困倦得很,一下子来了精神。
那姑娘不依不饶,说道:“贫者不受嗟来之食,我既然吃了你的馒头,自然是你的人。”
“你念过书?你叫什么名字?”吉日有些惊讶,一个女子拿正言做底,还串出歪理,让他不由得好奇起来。
“我叫陈倩,我爹是私塾先生,所以跟着上了几年的学,来这里的路上,我爹没撑住,饿死在路边了。”
吉日闻言,没有再追问下去。个子能分高低,天灾不论贵贱,姑娘独自一人在获泽城乞讨,足以说明问题了。吉日动了恻隐之心,掩去疲惫,露出笑容,宽慰道:“陈倩,你爹一定是一个有几分诗情画意的人,才能给你取出这么好听的名字。”
陈倩说道:“那你肯留我么?”
“白天并非我不留你,要知道善门难开更难闭,我留你一个,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胡搅蛮缠。这样吧,你都会些什么,我看看能不能帮你谋个好差事,起码不至于饿死。”吉日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苦衷,不管这姑娘会什么,让他去陈府呆着终归不是什么大问题。
陈倩始终很平静,也猜出了隐含的意思,说道:“我不去别的地方,他们不干净,可你是个干净的人。”
“这时节活命就够不易的了,你还挑三拣四,我帮你去富户的府上难道不比我这穷酸馒头铺子强?”
陈倩依旧坚定,说道:“你不穷酸,这铺子也不穷酸。我爹告诉我,若是没了活路,便去找个商铺把自己卖了,总好过被人引到青楼,铺再不济也有活命的本钱。”
吉日纳闷道:“那么多铺子,你怎么偏偏相中了我家?”
陈倩答道:“我爹说了,挑铺子看楹联,那千篇一律的不要去,经营不够认真。你的楹联与旁人的不同,有股子倔劲在里面。”
吉日这下来了精神,说道:“我隔壁六必居的楹联如何?”
陈倩想了想,说道:“也是极不错的,最市侩的铺子偏偏写得淡雅。”
“那你为何不去六必居?”
“你给了我馒头吃。”
吉日哭笑不得,自己一番好心果然还是被人给赖上了。
“那我要是没给你馒头,你是不是就去六必居了?”
陈倩摇摇头道:“我便去城外的路边与我爹死在一处。”
二人沉默良久,吉日方才张口道:“你父亲在哪,我们去把他埋了吧。”
陈倩领着吉日出城,那路越走越熟悉,吉日突然觉得事情好像有点太巧了。果不其然,那具被抬到一边的饿殍,正被陈倩指着,说这就是他爹。强撑着平静了许久,看到父亲的尸骨上多了道车辙印,陈倩终于忍不住开始抽泣。等她逐渐平缓下来,吉日方才开口说道:“明日义庄会来人收拾的,世道就是这样,先紧着活人吧,唉。”
吉日也想过帮他把父亲安葬了,但是这样一来就更难甩掉这个家伙,只好把活儿归给义庄。那陈倩一点埋怨的心思也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将父亲的衣服整理一番,磕了几个头,便跟在吉日身后。
夜色朦胧,一个麻衣少年和一个丐服少女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直到回铺子里,吉日方才开口:“你今天在这里睡一觉。迟些时候我去给你烧水,好好梳洗一番,明天清早我送你去陈员外的府上,他会照看你的。”
陈倩轻轻问道:“你为何非要赶我走,我只是想活命。”
吉日一边帮江月铺了被褥,说道:“那你又为什么非要留在这儿呢,别处一样活得下来。”
“我可以帮你缝衣服,我刺绣很好的。你要我干什么,我学就是了。”陈倩的语气依然温柔,仍旧坚定。
吉日叹了口气道:“你这是何苦,我不想留你,更不想你寻死,明明有折中的法子,你为什么这么倔呢?”
看陈倩不再争辩,坐到铺好的床上,吉日关上门也就离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吉日就起床烧水,他去敲陈倩房门旁的木轴时,却无人应答。
“奔波劳顿不知道多少天了,让她多睡儿也好。”吉日以为陈倩只是睡得太熟,就转身离开,趁烧水的功夫先去和面,打算将馒头一同带到陈府,也省得再跑第二趟。
过了半个时辰,水也烧开了,面团也在饧了,吉日又去叫门:“陈倩,别睡了,洗一洗然后吃点东西,我们去陈府。”
依旧无人应答。
这下吉日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也顾不上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了,稍稍一用力,房门便被推开了。里面哪还有人呢?只剩一张床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这下吉日紧张了起来,陈倩也是个倔脾气的女孩子,既然不肯同自己去陈府,那只可能是去找他爹了!
“坏了,真和死人守在一起,那身子骨非撑不住不可!”
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明知道有一条人命要寻短见,吉日决计不肯坐视不管。他将母亲叫醒帮忙看着锅,然后慌慌张张地往城外跑去。清早路上行人尚少,睡在路边的乞丐也没几个睁眼的,吉日一路奔向昨夜发现死尸的地方,那尸体已经不见了。
再打眼往周围一顾,路旁不远处的荒地多了个土堆,土堆前面是个坑。甚至不需要多想,义庄还没到巡路收尸的时辰,能给死尸掘坑入土的除了陈倩还能有谁?
吉日一边走过去,一边喊道:“陈倩,你别犯傻,我帮你安葬你爹,人总有个活路,可别寻短见呐!”
这一声喊下去,惊起了远出秃树上的几只乌鸦,却无人应答。吉日暗道不好,连忙跑到土坑旁边,那坑里的的确确埋着的是昨夜的尸体,而陈倩背靠在土堆旁边,双手的指缝全是泥土,灰败的面容更少了几分生气。
不知是后悔还是气愤,吉日只觉得脑仁都疼开了。他摸了摸陈倩的脉搏,毫无动静,又伸手探了探鼻息,微弱的热气打在吉日的手指上面,高悬的心才落了下去。
“我既然知道你要寻死,不管上一管又于心何忍?”吉日叹了口气,一把抱住陈倩扛上肩头,只觉得这人轻飘飘的,实在没多少分量。一路扛到吕轻舟的医馆,那医馆尚未开门。吉日不敢放她下来,用一只手抻住,另一只手拍打医馆的大门。
“吕先生,快开门,晚一会儿人就没命了!”
少顷,医馆之内一阵响动,门便打开了。开门的是李二,甚至连衣服都没穿戴好。
“这人怎么了?”
陈倩被吉日一路扛到后堂的病床上,才松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累的,染了什么病也说不准。”
李二吃惊道:“你说不准就往我们这儿送啊,万一是疫病还得了?”
吉日郑重道:“不管她是什么情况,都与我有干系在内,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便不能见死不救!”
二人是公堂之上结识的苦主,天生便有同病相怜情感在里面。因此李二也不含糊,立马跑去叫吕轻舟过来。三人围在陈倩左右,吕轻舟伸手搭脉,面色立时凝重下来。
“这女娃娃饿得四肢无力,周身血脉不畅却是劳累所致。按理来说,她不该有此力气驱使,简直是耗费本源,饮鸩止渴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吉日面色阴沉,说道:“她在埋她爹,埋了一半。”
短短九个字让吕轻舟和李二的神色都变得悲切。
“好在未曾降雪,虽然秋风萧瑟,仍有一息尚存。”吕轻舟诊脉结束,让李二去熬粥。
李二摸不着头脑,说道:“吕先生,早饭迟些时候一样吃,还是先救人吧!”
“这女娃娃的病是因何而来?”
“您方才说了呀,四肢无力,劳累所致。”李二老老实实地回答。
吕轻舟摇了摇头,说道:“千头万绪不过饿字而已,若她腹中不饥,四肢自然充盈,而今什么苦水都倒不进她口中,唯有米粥香甜滋补,能做一线生机之引。”
李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去熬粥。吕轻舟看着吉日,一句话也没说,似笑非笑。这眼神看得人浑身不自在,吉日忍不住开口道:“我和她没什么关系啊,我是知道她要寻短见方才出手相救的。”
“老夫望闻问切数十载,其中问这一道却是最不可信,只是一望便看到她衣物上有些杂线,至于其中内情么,恐怕只有天知地知了。”
吉日无奈,只得将事情的原委从头说起,听得吕轻舟直皱眉头。
“如此说来,这陈倩倒是有几分见识,虽然打蛇随棍上,与你年纪相仿,又颇有才学,倒不如顺了她意,也算成就一桩姻缘。”
话一出口,吉日便截下话头,说道:“如她这般才学,两个馒头便嫁人,不公平。”
吕轻舟说道:“什么公平不公平,你娶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子,便是救了她一条命。这女娃娃醒来,知道是你救的,莫非还能改了脾气,另寻他人不成?”
吉日挠挠头,说道:“那你就说是你救的,反正事情的经过你也清楚,添个小妾滋润晚年不也是桩佳话?”
眼看吕轻舟老脸一红,作势要打人,吉日捂着头便一溜烟跑出了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