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恩递出第三杯酒,耐心地听着这位客人从‘谨慎、小心、委婉’变得‘放肆,大胆,无所顾忌’。
对方握紧了酒杯,咬牙切齿地谴责着自己的竞争对手。
因为已经在短时间内喝了两杯度数很高的酒,也因为情绪过于激动,随着谴责的进行,这位客人的脸庞几乎涨成深红色。
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额头和拳头都因为用力而出现青筋。
一看就是一个‘酒鬼’,而不是位‘社长’。
这是酒吧常见的妖魔鬼怪,很经典,所以对于这位客人的抱怨,克恩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面露微笑,在恰当的时候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这是他很有耐心的表现了。
把这位客人送走之后,他又侧首看向白线等候区的客人。
那位新客人穿着黑色系的衣服,头顶带着黑色的棒球帽,低垂着头,有金色的头发从帽沿露出。
棒球帽只遮挡住了这位客人的上半张脸和视线,露出的下半张脸是偏深色的肤色。
这位客人插兜站在白线后,身上有种没有彻底收敛干净的肃杀气势,和热闹而浮华的酒吧格格不入的感觉。
克恩眯了一下眼睛,他把上一位客人用过的酒杯收起来,又转出干净的酒杯。
新客人迈步走过来。
走到吧台边缘的时候,他把插在兜里的手伸出来,摁在吧台上,才在凳子上坐下。
那只手上戴着黑色的手套。
克恩扫了一眼那只手套,微笑着询问,“您好,请问需要什么酒?”
“Bourbon。”
“波本,”新客人抬头,重复道,“威士忌。”
黑色的棒球帽檐下,是一双紫灰色的眼睛,这位客人冷着脸,所以眼睛看起来也冷冷的,紫灰色几乎冷成了接近透明的颜色。
一看就很黑色人物。
这位全身黑色装扮的黑色人物指名要‘波本’,还是在工藤有希子和宫野明美离开后不就过来的。
克恩挑眉,轻快地应下,“好的,我知道了。”
他漫不经心地开始调酒。
客人默默地观察他,这不怎么奇怪,无论是贫困或富有,是健康或身患疾病,是男是女,每位客人都会默默观察他的。
而且,几乎所有客人的重点观察点都是克恩的脸,他们会先观察样貌、再掩饰性地去观察其他地方,过几秒再观察样貌。
这位客人却不是这样的,这位客人的重点观察点是手,克恩的手。
克恩漫不经心地抛了一下调酒器,又在它旋转了三圈的时候及时抓住它,他用手弹出一个干净的酒杯,把酒液倒进去。
顺着他的手,这位客人默默抬高视线,又默默抬低视线。
又意识到自己的观察有些过于明显,于是掩饰性地慢半拍移开落在克恩手上的视线,抬头去看克恩的样貌。
这种反应,神似某些客人在和克恩笑眯眯对视后的掩饰举动。
克恩把酒杯推过去,同时用余光瞥了一眼自己的手:他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啊,他早检查过了,这双手干干净净的,连一点枪茧的痕迹都找不到,也没有伤疤或其他记号。
为什么这位客人会那么注意他的手?
有问题的一定不是他,是这位客人。
克恩微笑道:“您的酒,先生。”
他自然而然地和这位掩饰性抬头、打量他的客人对视,目光点在这位客人有些凌厉的眼睛,又捕捉了一下样貌特征。
从发色和肤色看,这位客人应该不是霓灯人,但刚刚说话的口音很东京,最近几年大概率常居东京。
忽略发色和肤色,他的外国人特征不太明显,是那种如果发色深一些、肤色浅一些,能直接毫无违和感地混进东京普通民众的那种不明显。
下颌线条很干净利落,眼神也很锐利。
现在,随着和克恩的对视,那种锐利逐渐缓和下来,不速之客的气势也缓缓消散,从‘冷酷’变得有些低眉顺眼。
低、眉、顺、眼。
总结:这是一位要比克恩的年龄大一些的年轻客人。
年轻客人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还在和他对视。
很正常,在克恩打量这位客人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也同时接受对方打量的准备,不过很显然这位客人的打量要比他漫不经心地晃眼搜集要专心的多。
克恩的微笑弧度不变,他忽略掉‘低眉顺眼’这种很确切、但用在年轻男性上会让人礼貌拒绝的诡异感,再次重复,“您点的酒,先生。”
得到第二次的礼貌提醒,金发客人克制性地收回视线,不再打量他的样貌,又垂下去去盯着他的手,慢慢地应了一声,“嗯。”
金发客人抬起手,把手上的黑色手套拽下来,露出有着枪茧的右手,又用那只右手端起酒杯,在自己嘴边转了一下,才掩饰性地道:“我点的是波本威士忌,不是鸡尾酒。”
“是的,”克恩微笑着展示了自己的试探,“古典鸡尾酒,基酒是波本威士忌,加入大冰块,以及……”
他侧首去取柠檬和刀,旋了一块柠檬皮下来,又前倾身体,把那块柠檬皮在空中示意了一下。
金发客人下意识把酒杯递过来。
克恩让柠檬皮在杯口旋转了一圈,又松开手,让它自然而然地滑落进酒杯里,“一点柠檬皮油,会丰富口感。”
“在酒吧里喝波本威士忌的话,我比较喜欢这样喝,很经典的口味,不如您试一下?”
金发客人盯向酒杯,他默默地盯着那块柠檬皮缓缓浸泡进酒液里,才抬头看向克恩。
克恩微笑着侧首,和他对视,毫不掩饰自己的:是的,我在得寸进尺,客人您有什么不满吗?
对视了几秒,金发客人的‘不速之客’和‘来者不善’的气势再次减少,他用大拇指蹭了蹭杯口,低头喝了半口,又斟酌着慢慢咽下去。
“嗯……”他低声道,“很特别的味道。”
慢慢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身上的那种冷厉的不友善气势彻底消散,转而变得温和、无害、低眉顺眼。
低眉顺眼到能睁着眼睛胡说古典鸡尾酒的味道‘很特别’。
这款鸡尾酒相当有名,也相当经典,经典到只要是喝威士忌的客人,有90%的人都尝试过这种酒,就连很多只喝纯威士忌、拒绝喝鸡尾酒的人,都能够接受这种鸡尾酒。
除非金发客人平时不怎么饮酒、也不怎么喝威士忌,是位不怎么懂酒的客人,不然绝对喝过这款酒。
而从对方刚刚认出来他端上来的是鸡尾酒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位客人并不是对酒类一无所知。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面不改色地夸出这款酒很特别,而且这款酒还不是对方原本点的纯波本威士忌,而是调酒师的自由发挥,这位客人实在是……太礼貌了。
金发客人又道:“有种时间流逝所特有的苦涩味,很复杂、很特别的味道,值得反复细细品尝。”
说着,他又喝了一口酒。
克恩挑了挑眉,“需要更多的方糖?”
简单翻译一下这句不是人话的话,不就是‘好苦啊!’吗?
“不,方糖已经够了,”金发客人摇了摇头,“在苦涩味弥漫在舌尖的瞬间,便有甘甜泛上来,也是时间特有的甜味。”
“这是一款味道很复杂立体、很独特的酒,我很喜欢。”
谢谢,喜欢的话,就应该说人话。
克恩捕捉对方重复了两次的关键词:时间。
和这个词有关的,还有类似的‘时间洪流’和‘逆转时间洪流的人’。
这位金发客人是组织的人。
克恩再次微笑了一下,“喜欢就好。”
“您喜欢这款酒的口感的话,下次或许可以尝试一下‘曼哈顿’,是由Bourbon和Vermouth调制而成,或许会更能令您感受到,”
他停顿了一下,才微笑着道:“苦涩和甘甜。”
Vermouth,据工藤优作所说,这是那位假扮‘黛米·波本’女士的代号。
金发客人摩挲杯口的大拇指立刻停顿住,再次看向克恩手掌的视线也定住。
他顿了几秒,才抬头看过来,不动声色地反问,“是吗?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喜欢那款酒,里面有我讨厌的酒。”
“我还是更喜欢这款酒,它让我有种品尝了原本应该无形时间的奇妙感觉。”金发客人再次顿了一下,继续不动声色地打量过来,“我听过有关您的种种传闻,在见到您之前,我本以为您会更,”
他想了想措辞,“成熟?年长?”
“没想到您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是吗?”克恩含笑着重复金发客人之前用过的反问词。
他略过有关肯定会让自己想冒出省略号的传闻话题,轻快道,“对了,这位面生的客人,还未请教您的来意?”
金发客人默默和克恩对视,大拇指也默默地摩挲酒杯口,他似乎是沉吟了片刻,才道:“您听过有关于‘人鱼肉’的传说吗?”
人鱼肉,克恩接到过这个任务,并转手就把任务共享给了亲爱的主角,让对方帮他做任务。
他挑了挑眉。
“传说吃下人鱼肉,活人可以获得人鱼的祝福,从此长生不老,死骨也可以获得人鱼的怜悯,死而复生。”金发客人道,“据说在三年前,人鱼岛举行祭典的时候,岛上燃烧起了一场熊熊大火,大火过去,没有岛民受伤。”
“但燃起大火的仓库里,却凭空多出了一具尸体。”
“一具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是鱼尾,遭受大火焚烧的尸体。”
克恩礼貌地听着,顺便摁下自己的无数问题。
首先:吃人鱼肉,可以获得人鱼的祝福?人鱼是没有‘仇恨’概念的生物吗?
其次:死骨怎么吃人鱼肉?
最后:人鱼为什么会上岛?还是在仓库这种地方?
他动了动被金发客人盯着的手指,干脆交叉起手,继续礼貌性聆听。
金发客人盯着他动的手指看了几秒,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下移视线继续去看他的手,组织出接下来的话。
“那是三年前的事,本来已经无人关注了,但是,前段时间有消息传来,有人盯上了埋葬了人鱼的坟墓,试图从里面取出人鱼的骨灰服用,让活人长生、死者复活。”
说到这里的时候,金发客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冷淡。
“有死人复活了。”
这道题,克恩会:‘黛米·波本’复活了。
组织都提前给他同桌泄题、让他同桌转告给他了,再预判不出来就有些过分了。
他动了动交叉了手,漫不经心地重复,“有人复活了,嗯。”
金发客人的视线也动了动,“是的。”
停顿了一下,客人抬头看过来,一字一句清晰道·“死而复活的那个人,是一个美国人,她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经受风吹日晒的健康色皮肤,和一双奇特的绿色眼睛。”
他和克恩的眼睛对视,“她患有重瞳症,右眼的瞳孔不是人类正常的圆形瞳孔,而是像纽扣一样的交叉竖瞳。”
哇哦,不错的形容,不过有点问题。
克恩礼貌举手,在金发客人下意识把视线移向他抬起的手时,他默认自己获得了发言权,于是用礼貌克制的口吻道:“首先,她不是美国人。”
“其次,她没有患有重瞳症。”
他微笑,“谢谢。”
你礼貌吗?
你才是美国人!你才有重瞳症!
游戏人物介绍里没有明确说过调酒师是哪国人,只说他们是去了欧洲的某个小镇开酒馆。
至于重瞳症……怎么可能有人的重瞳症是瞳孔变成竖状,还是一只眼睛是纽扣样的交叉竖瞳,一只眼睛则是羊一样的横瞳。
就算是深沉地说‘撒旦!’、‘魔鬼!’,都比重瞳症靠谱。
“抱歉,”金发客人立刻道,那种已经恢复的冷厉和肃杀的气势再次直接消散,看起来莫名有点像向老师乖巧低头认错的学生,“我不该用‘重瞳症’。”
那个很贴切,但多少有点诡异的‘低眉顺眼’既视感再次浮出水面。
克恩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自己的肩膀。
他战术性沉吟撑下巴,在对方把视线移动到他的下巴处时,礼貌道:“没关系,您请继续。”
算了算了,不和不太正常的客人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