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差当前,你敢渎职?”
“下官斗胆,敢问这是殿下您的意思还是太子殿下的均令?”
“放肆!难道没有上差均令,你就不用查案了?”
“回殿下,并非下官渎职,而是八十七人的口供并未全部审问完。贸然鞭笞,说不定里头混着几个误抓的,岂不是让下官屈打成招了?这光有口供也不能匆忙定案,还得让底下人去查此人的左邻右舍、亲戚,确定没撒谎,再把卷宗往上面交,让知府大人审核一遍,完了才能结案。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得耗费个把月。”
赵白鱼赶忙又辩解“不是下官偷懒,是衙门事多人少,又是处理各县衙门送来的卷宗,又要维持京都里的治安,还有例行巡逻,火灾灭火……实在是人手紧缺!”
“推三阻四!缺人了不会多招人?”
“没钱。”
“你!”
“不过眼下有七个人已经查实罪名,聚赌、闯夜禁,证据确凿,现在就能罚!八十鞭,一鞭不能少!打死了再挂到衙门门口昭示世人,看谁还敢知法犯法!”赵白鱼转身,指向李栋等七人“殿下,就是他们!”
李栋七人见状,吓得立刻跪地求饶“殿下,殿下,饶命啊殿下,求殿下救救小的们!小的是为殿下办差——”
“住口!”五皇子怒喝。
赵白鱼凉凉说“说来还是殿下帮忙,下官才省了趟跑他们家取证的功夫。还有李栋,不打自招,攀扯出其他玩忽职守的同伙,也算立了点功劳,不如少打二十鞭?”
李栋一听,连忙磕头“谢谢赵大人,赵大人宽宏海量,饶了小的!”
其他人对他怒目而视“李栋你个小人,分明是你收买狱卒让狱卒打你,还让我们帮忙陷害赵大人!现在你靠出卖我们减了二十鞭?我打死你个龟孙!”
几个人扑上去抓住李栋,有一个浑身长膘的八尺大汉直接坐李栋屁股,后者嗷一声惨叫,直到衙役过来把人都分开,场面才冷静下来。
赵白鱼上前两步,表情严肃“太子殿下,五殿下,小郡王,还有这位副官大人应该都听到了,李栋自导自演污蔑下官,还令家人到御史台、到陛下跟前参了下官。如果不是殿下和小郡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下官就是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满身冤屈,求殿下为下官做主!”
最后一句尤其大声。
在场人都安静了,唯独被漏掉名字的赵三郎在那一瞬间诡异地产生不平衡,又在赵白鱼的喊冤声中想起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他,顿时陷入极为尴尬的境地。
太子看向五皇子,后者讪讪低头,有点想甩开这事儿不管了的意思。
太子清清嗓子说道“按大景律,污蔑、诽谤他人者,以污蔑之罪反坐。因是污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每人杖打六十。谏官、御史虽失实但不加罪。此案已了,无事退堂——”
‘哐’一声冷不丁炸起,吓了众人一跳也将他们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却见是霍惊堂掰断椅子扶手并将那截木头随手扔出去,落在地面发出的声响。
霍惊堂自言自语“不禁敲,果然是个清水衙门,连座椅都被虫蚁咬穿,回头跟陛下说说,别让堂堂一个京都府混得跟西北小县城的衙门一样清贫。”
回头跟陛下说京都府衙门?不得把今天这事儿捅出去?
这七人都在户部底下做事,跟五皇子关系匪浅,一捅出来还得了?
太子迅速拍下惊堂木说道“还有聚众赌博、闯夜禁等罪行,数罪并罚,当庭打死!”
赵白鱼猛地抬头,瞳孔紧缩,身后七人跪地磕头求饶,被捂住嘴拖到外面行刑,破空声里混合着惨叫,从凄厉到逐渐没声儿,一次次进来报人犯被活活打死,而堂内众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连为赵白鱼撑腰的霍惊堂也表现无动于衷,最胆小怕事的纪知府一脸淡然。
赵白鱼动了动嘴唇,想说其实他们罪不至死,他没想让那七人偿命,转念一想,又悲哀地意识到李栋污蔑的目的是想置他于死地。
太子走下公堂桌,来到赵白鱼面前说“案子了了,你还继续当你的少尹。我看你这两年政绩不错,在位也算兢兢业业,回头把你往上提一提,去刑部,还到我底下来办差。”
赵白鱼“谢殿下恩典。”
太子点点头,转身面对霍惊堂“子鹓说的没错,衙门的确是清贫了点,孤回头跟户部说说,调拨一笔银子下来修缮修缮。”
霍惊堂把佛珠缠到手腕上,起身伸着懒腰说“剩下的八十人还审不审?”他看向五皇子问“要不要留下个皇子均令,令他赵白鱼几天之内审出结果?”
五皇子一喜“可以!”
太子皱眉“五弟!”
“二哥,您都夸他政绩卓越了,我这不是给他个调去刑部的立功机会吗?”五皇子指使赵白鱼“我让户部拨给你五万两银子,你用它来修缮衙门,招收人手,七天内审出结果!七天后,本殿下亲自来观刑。”
赵白鱼面无波澜地应下,内心浮出一丝怒气,为了私人恩怨拿平头百姓的性命当枪使,脾气再好也禁不住这么造。
太子面色和缓,招呼五皇子走了。
赵三郎落在后面,不太认同五皇子咄咄逼人的态度,低声跟赵白鱼说“五皇子只是想让你吃个闷亏,我去求情,之后你再好好赔个罪,这事就算过了。”
赵白鱼“谢了。不用。”
“你!”赵三郎见赵白鱼目光冰冷,既恼怒又心虚“好心当驴肝肺,你要不是赵家人,谁管你?”
赵白鱼疑惑“你们当过我是你兄弟吗?”
“我——”赵三郎语噎,悻悻走了。
霍惊堂悄无声息来到赵白鱼的身侧,赵白鱼吓了一跳,发现纪知府和副官都不在,公堂内只剩下他和霍惊堂。
赵白鱼向后退两步,拱手问安,但霍惊堂没回应,琉璃眼直勾勾地看他,让他莫名产生一种被慈悲淡漠的菩萨盯视的悚然感。
霍惊堂“你不害怕,也不开心,似乎有点生气了。”
赵白鱼抬眼“没有。”
霍惊堂询问“是因为刚才被打死的七个人还是担心七天后没法交代?”
赵白鱼皱眉,沉默几秒还是闷声说道“我就是拼着丢官的风险也会保住下官治下的百姓。”
霍惊堂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很快止住,沉吟片刻说道“七天应该足够那些大臣商量是否取消夜禁的结果,据我对陛下的了解,应该是倾向于开放夜市的。何况那份提案确实写得不错,详实夜市开放的缺陷和补足,各方面也都考量到位,没多少人会反对。”
“就是说还会有人反对?”
“宵禁自古有之,开放夜市是千年未有之壮举,火灾、治安等方面是小问题,趁机结党聚群,寻衅滋事,无端扰民,危害国家安全才是大问题。大景邻国对这块肥沃的土地虎视眈眈,边境时不时兵戈相见,一旦开放夜市,必定有人混进京都,危害天子。所以我估计会有人借这理由极力阻止陛下开放宵禁。”
赵白鱼若有所思“您说……能不能借这桩案子推动宵禁开放?”
霍惊堂眼瞳动了下,示意他说下去。
赵白鱼“我希望五皇子能到御前参我一本。”
霍惊堂思索稍许,颔首“行。”言罢顿了顿,脱下佛珠绕到赵白鱼手腕说“高僧开过光的,能辟邪,禁一切妖鬼灾厄近身。”
说完就走了。
赵白鱼愣愣地看着被盘出包浆的佛珠,心里浮现一个念头,霍惊堂该不会以为他是害怕打死的七个人的冤魂半夜找他索命吧?
等等,他刚才为何那么自如地说出提案的事?
是因为提案由纪知府提交,所以认为身为知府下属的他应该知道提案?
七天后,审问出结果,一共八十人被判鞭笞八十,五皇子亲自前来观刑,当然只在公堂之内远远看个大概。
公堂之外,百姓被人犯家人的哭声吸引,自发围过来观看,起初还能指指点点地说笑,之后见一具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抬出,心内五感交杂,看向京都府衙门的目光里充满恐惧。
死了三十七人,血水氤氲白布,流聚地面的洼坑里,在哭天抢地的喊冤声中被衬得世道天地无光。
五皇子观完刑,拍了拍赵白鱼的肩膀说“够听话。”
赵白鱼“殿下承诺提携下官去刑部,那下官什么时候去刑部报道?”
五皇子哈哈大笑,笑赵白鱼原来也逃不过想升官的俗人之欲“等消息。”说完就走了。
赵白鱼目送五皇子的背影,收起表情,目光清冷,左右衙役过来问“大人,有大批死者家属堵在衙门外,要不要派人赶走?”
“不用。”赵白鱼“让他们哭!有多大,闹多大!”
左右衙役不明所以,但不敢违抗命令,放任死者家属在衙门外日夜嚎哭,情绪激动时甚至殴打官差,按律应该羁押,但被赵白鱼阻止了。
京都府衙门是京畿门面,是皇朝公正法治的代表之一。衙门口平时肃正寂静,这会儿哭声震天,自然引起御史台注意。
御史台上回参错赵白鱼便留意起此人,且受五皇子示意就在早朝上再次参赵白鱼“三十七人被当堂鞭笞而亡,衙门外携老的携老、拖儿带女的拖儿带女,亲眼目睹至亲被活活打死,如五内俱焚,悲恸欲绝,鬼哭神嚎,雾惨云昏,天地无光!这三十七人都是平头百姓,是一家之主,少了这根顶梁柱,家里老人幼儿靠谁来养?死的只是三十七人吗?还有无以为继的妻儿、老父老母,死的何止百人!陛下仁民爱物,朝官爱民如子,但我们治下百姓却在眼皮底下受酷吏折磨!陛下!前朝酷吏残忍酷烈,泯灭天良,残杀无辜,造成数十桩牵连上千人的大冤狱,手掌生杀大权助长酷吏谋反之心。重用酷吏、放任酷吏,正是前朝衰落的开始。”
有朝官出列奏禀“赵白鱼当堂打死三十七人,手段酷烈,心性残忍,虽不能比前朝酷吏但有前朝酷吏的影子。何况京都府衙门是京畿门面,更应该维持公正法治形象的同时,表现出我朝仁爱的一面。”
又有朝官出列“臣请陛下问责赵白鱼!”
数名朝官一一出列“臣请陛下问责赵白鱼!”
朝官请问责,元狩帝只好同意传唤赵白鱼到御前问话。
短短一个月里,区区七品小官便两次到御前,两次见皇帝,放谁身上都是能吹嘘一辈子的荣耀了。
赵白鱼跪地拱手,面对朝官质问不卑不亢地回应“八十人犯犯夜,按律鞭笞八十,下官若是秉公执法,何错之有?”
御史台“手段残忍,死伤数十,你还觉得没错吗?”
赵白鱼“犯法者必严惩,有法可依,执法必严,错在何处?”
御史台“俗言道法理不外乎情理,又有言法不责众,八十人是为众,八十人老弱妇孺皆有,更多是壮年男子,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眼下被鞭笞八十,非死即伤,不死也落下终身残疾,丧失劳动力,失去经济来源,全家老小跟着饿肚子,甚至出现饿死的情况,试问为何出现这个结果?”
“只知执法严苛,忘乎情理,不懂通融,不知变通,无法与民之艰辛感同身受,和冰冷无情的物件有何区别?”有朝官出列奏禀。
“《韩非子》有言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不逆天理,不伤情性。权衡事态轻重,天理、情理、法理缺一不可,法断是非曲直,天理述仁义礼智之礼,礼在法之前、在刑之前,八十人犯夜一案犯法,按律当罚。但事有前因,人犯多是平头百姓,为几两碎银冒险、为养活家中老小奔波,又有外因,大景鼓励通商,国情驱使,相配对的坊市制度落后,压制府内繁荣的商品贸易,平民贫苦,为利所驱,冒险犯夜,人之常情。有道是人情之所感,远俗则怀,落法之前,当虑情理。”
谁也没料到陈师道出列,所言中肯,似乎不站在赵白鱼这边。
“但家有家法,国有国法,礼法相依,互为表里,都不可废。只有令必行,才能禁必止。此案犯法前因虽然在情理之中,可也不能说按律处罚错了,不是执法的目的错了,也不是律法错了,而是落后的坊市制度影响到律法的落后!才会造成今天的惨剧!”
“与其追究赵白鱼执法不通情理,不如破旧立新,避免惨剧发生。”
反对赵白鱼的朝官听到这里,脸色难看,还以为这陈侍郎大公无私,真准备大义灭亲,谁知道在这里等着呢!
欲扬先抑,欲擒故纵是吧?
可惜算错了,他们今儿就是要把赵白鱼打成酷吏,就不信满朝文武奈何不了一介七品芝麻官!
有站郑国公府这条船,准备趁机报复的朝官出列正要开口,却见陈师道猛地跪地磕头发出砰的响声,吓得他当即忘记开口,错失堵嘴良机,便听陈师道铿锵有力地奏禀
“臣请陛下取消宵禁,开放夜市,废除犯夜律法!”
除了少数几个大臣,其余人惊愕不已,不明白怎么从讨伐赵白鱼的案子转进如风到了取消宵禁、开放夜市这议案上,根本不是一件事……的确是有些关联。
但————
这一脚迈太快了,他们跟不上!
工部侍郎范文明出列“陈侍郎所言有理,何况该以什么理由问责赵少尹?如果赵少尹有罪,是否说明国法错了?与其追溯过往,不如着眼问题的解决。取消宵禁、开放夜市,是千年未有之壮举,创前人所不能,成万世之伟业,臣请陛下废除犯夜律法、废除宵禁!”
便有数名朝臣出列,齐声奏请废除宵禁。
围观全程不发言的五皇子脸色难看,太子抿唇皱眉,刚迈出脚准备反对时,便见赵伯雍出列奏请废除宵禁,不由心神大震,猛地抬头看向元狩帝,果然没在他脸上看到愤怒、意外的表情。
这说明父皇早就有意开放夜禁,近前大臣也都揣度出圣意,只是苦于没有契机说服朝臣,恰好这时递上赵白鱼的案子,法不容情与天理人情之争反而引渡出宵禁开放,如此一来,顺理成章废除犯夜律法,解决此后类似惨案的发生,可谓一劳永逸。
那么这桩案子在父皇意料之中吗?在宰相之流意料之内吗?
陈师道出列奏言,是碰巧顺遂圣意,还是受人指点?
赵白鱼是否知道——不,他应该不知道,这桩案子毕竟是五弟亲自主使,没人引导,没人驱使,难道一切全是巧合?
环环相扣的巧合?
怎么这么邪门?
太子百思不得其解,很快被新的忧虑夺走心神,为什么大臣知道元狩帝的心思而他一点察觉也没有?
大臣进言,必然受过示意,可为什么他半点风声也没听到?
太子心慌不已,五皇子则是恼怒,他想出列痛斥赵白鱼,可上回作为参赵白鱼理由的李栋是他户部的人,眼下针对赵白鱼也太明显了。
犹豫间,朝堂奏请放开宵禁的声音越来越多,当然不是没有反对的,两个阵营引经据典,互相争吵,很快就把赵白鱼的问题抛到脑后。
五皇子恼怒地瞪了眼赵白鱼,却见后者冲他露出挑衅的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还只能憋着。
因兹事体大,元狩帝没法当堂表决,只好先退朝,明日再议。
至于赵白鱼,也先放回家去,明日再听诏。
宫道上,赵白鱼被五皇子拦下来。
“是你指使陈师道在御前替你说话?你们朋党相交?”
“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什么时候也算朋党了?如果这算是朋党,殿下您也脱不了干系。”
“巧舌如簧!我问你,今天陈师道提议开放夜市是不是你们私底下商量怎么逃脱问责的办法?”
“殿下,”赵白鱼倏地后退两步,高声喊道“五殿下!下官谨遵殿下均令,七日内审讯、刑罚犯夜者八十人,兢兢业业不敢怠惰,幸不辱使命!谢殿下夸奖——”
“闭嘴!”宫道上来往那么多朝官和禁军,难保不会有人听到,回头呈至御前,五皇子吓得赶紧伸手捂赵白鱼的嘴。“赵白鱼你放肆!”
赵白鱼左闪右躲,笑容满面,低声威胁“殿下过奖,下官只是想保住这条命和这个官位。明明是殿下均令,下官才罚死了人。今日早朝,下官咬死没松口说出殿下,难保明天不会一害怕、一丢神,就松了口!”
五皇子气笑“你以为百官会信你胡诌?”
赵白鱼眨了眨眼“陛下信了就成。届时下官再一说李栋污蔑的事儿,陛下再一联想李栋和污蔑我的其他六人都在殿下您底下办差,说不得就怀疑殿下您为一己之私,陷害朝廷命官,枉杀无辜百姓,不放心您管着国家财政大权,换个人顶您的位置……也是说不准的事。”
五皇子不敢置信“你威胁我!”
赵白鱼“下官陈以利弊罢了。”
五皇子天潢贵胄,从未受过底下人的气,这还是头一遭,登时气得嘴唇哆嗦,胸膛不停起伏“格老子还不是威胁?信不信我杀你跟捏死只蚂蚁一样轻松?”
“要是没被参到圣上跟前,下官信。但现在下官背着满朝文武的期待,命一下子变金贵了,要是横死怕您不好交代。”赵白鱼表情有点遗憾,语气有点贱。
五皇子感觉肺快被气爆了,忍了好几遭才咬牙切齿问“你想怎么样?”
“下官说了,命、官位都想要,但有您开口,下官斗胆,还想要个好名声。”
“你他娘你还想要好名声?你有个屁的好名声!”
“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您的均令,我那案子拖个一年半载,等律令改了我就把人全都放了,哪有现在‘酷吏’的坏名声?”赵白鱼嘿嘿笑一笑,“其实不会为难殿下,只需要殿下明早早朝夸下官仁爱,刚直,廉洁,就行了。”
“你做梦!”
“那下官心里害怕,嘴巴就松了。”
五皇子磨着牙齿,很想掐断赵白鱼细嫩的脖子,但他不能,不仅不能,还真怕赵白鱼明早说秃噜嘴把他供出去了。
如果没开放宵禁这档事,他不怕赵白鱼说出来,毕竟他可以说是敦促赵白鱼秉公执法,不要怠惰,是他理解错意思,急功近利才杀了人。
可有了开放宵禁这档事,他的敦促就成了错,要不是他敦促,如赵白鱼所说过个一月半载就能把人全放了。
何况还有李栋污蔑赵白鱼在前,李栋和赵白鱼无冤无仇,却在他手底下办差,老辣如元狩帝一眼能看穿他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五皇子是太子党,太子母家是清贵世家,平时周转只能依靠五皇子在户部的经营。要是因此受元狩帝忌惮,限制他在户部的权力,恐多不便。
几番权衡利弊,五皇子忍下今天的憋屈“保住命和官位,夸你几句就行?”
赵白鱼“自然。”
五皇子悻悻“行吧。你最好说到做到,把案子揽你身上,敢说出一句跟我有关的话,我整死你!”
赵白鱼笑一笑,点点头,恭送五皇子,一转身就被陈师道叫住“刚才是不是被威胁了?不用怕,待为师抓他小辫子,上朝参他五皇子!参死他!”
赵白鱼“没事,五皇子对我挺好。”
陈师道怀疑“真的?”
赵白鱼点头“真!五皇子亲口承诺要升我官,还说要在陛下跟前夸我刚直廉洁!”
假装路过的一些朝官闻言不由诧异,真的假的?五皇子跟赵白鱼不是势同水火吗?怎么听起来不像有仇,倒像是收为门党了?
这赵白鱼没撒谎吧,应该也没人敢拿这种事骗人,难道风向转了?
赵白鱼笑眯眯地目送朝官步伐匆匆的背影,猝不及防被敲了一记脑壳,听陈师道瞥着他说“连皇子你也敢算计,胆子太大了。”
赵白鱼“老师连圣意都揣度到位,学生班门弄斧罢了。”
陈师道失笑“慎言。”走到宫门口,他才小声说“是小郡王找上府,把开放夜市的事情说开,我看了提案,果然是大才,老师从来没看错你。”
赵白鱼一怔,什么意思?
抬头看老师,撞见他眼里的了然,顿如醍醐灌顶,霎时开窍,原来他借纪知府呈至霍惊堂跟前的夜市开放提案,霍惊堂早就猜到了。
陈师道欣慰地拍着赵白鱼的肩膀说“小郡王有雄才大略,也有容人之量,杀伐果断亦不缺乏仁善,你跟着小郡王也算跟对人。对象是小郡王,为师才能放心。”
赵白鱼“……”
想不到老师身为古人,思想还挺开放,还以为会一头磕死垂拱殿求圣上收回赐婚成命,他都想了好几套方案打消老师念头,结果都没用上,老师还反过来祝福他和霍惊堂。
他的格局还是比不过老师。
陈师道欣慰不已地上轿,摸着胡子想,士为知己者死,跟对主公,是为人臣、为官者最快哉不过的事了。
京都府府衙离大内不远,御道尽头拐一条巷子就到了。
一下早朝,赵白鱼还得继续回衙门办公,在拐过巷子口时看到侧身而立,双手拢在袖子里,仰头望天的霍惊堂。
赵白鱼默了一瞬,不合时宜地想到前世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非主流,不过霍惊堂身材颀长,且穿着宽大轻薄的衣服而更显高挑瘦削,有狂士风流洒脱的气质撑着,倒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人。
“老师今日在朝会上奏请宵禁取消,朝官多有附会。”赵白鱼颇为真诚地说“您又帮了我,谢谢。”
霍惊堂先看他的脸,再看向手腕,紫黑色的佛珠在他细瘦白皙的腕骨处缠了四五圈,一截掐丝珐琅坠子摇了摇、晃了晃,他抬眼说“举手之劳罢了。宵禁制度的提案是你给的,利用这次案件推动宵禁解除的办法也是你想的,我顶多帮你走动走动,碰一碰嘴皮子。不过这次的功劳要落在我和陈侍郎身上,反而出力最多的你被忽略,你心里不怨?”
赵白鱼摇摇头,看向御街外的早点摊温声说道“小郡王,您没做过少尹,不知道处理一府二十一个县递上来的案子每年有多少,里头又有多少是贫苦百姓借商业繁荣之机想多挣点钱却犯了夜禁的案子。我的手眼伸不到底下的县,阻止不了百姓被打死、打残的案子,除犯夜的案子,还有坊市管理不到位而出现争执,就是京都府、天子脚下,每年也得闹出几桩人命案。每次看卷宗,寥寥几个字触目惊心。”
他从人格高度自由的现代而来,才明白即使是历史赋予太平盛世的朝代也不过是保证百姓衣食不愁罢了。
“如果提案通过,或能改善贫苦百姓的未来,也是功德一件。”
霍惊堂琉璃色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赵白鱼,里头似乎有一簇慢慢绽放的光亮“你是功德无量。”
他不自觉放轻放缓的语调,本来就是刮得人耳膜发痒的嗓音,这会儿就更像是靠在小情郎肩窝处呢喃。
赵白鱼肩背处忽地麻了一下,移开视线说“何况,何况陛下就一定不知道谁才是提案真正的主笔者吗?”
霍惊堂眼里的光更亮了,琉璃色眼珠在太阳光下显得更为澄澈,乍一看还以为是偏金色的眼眸。
“你倒是比庙堂上天天面见圣上的朝官更清楚圣上的脾性。”
赵白鱼摆手“别介,揣摩圣意可不是件好事。”
“吃了吗?”走了一段路,赵白鱼歪着头说“请您吃早餐。”
霍惊堂从善如流。
赵白鱼带人到京都府衙门口对面的早点摊坐下,要了三份灌汤包、两份羊肉馍,拿出巾帕擦筷子“我敢打包票这儿的灌汤包和羊肉馍是全京都最正宗、料最足的,您一定没吃过!”
把擦完的筷子递给霍惊堂,就要擦另一双筷子时,从旁伸来一只手拿走他的筷子和巾帕。
“礼尚往来。”霍惊堂抬眼,把擦好的筷子塞赵白鱼手里。
“……”赵白鱼握着筷子沉默了许久,直到老板上了餐食都没找到机会开口要回贴身携带的巾帕。
吃完早餐,二人分别。
霍惊堂目送赵白鱼进衙门,神出鬼没的副官突然出现。
“将军,您这哪来的手帕?样式有点老旧,不像姑娘家用的。”
霍惊堂将手帕绑在手腕上,瞟了眼副官,语气沉着镇静“回礼。”
又他老子是回礼?谁的回礼?
副官一脸狰狞。
翌日早朝,群臣就取消夜禁一事进行讨论,场面破天荒地和谐。从最前排几个一、二品大员的奏请内容大约能猜出他们此前和元狩帝秉烛夜谈,议案基调基本定下,如今不过是走个流程,其他官员一个个都是人精,猜出上头的意思便也就顺着了。
最后的环节回到最初的问题,关于赵白鱼鞭笞死三十七名犯夜百姓,其手段是否过于残忍,是否称得一句酷吏。
还是御史台站出来,坚持认为赵白鱼不知变通,残忍无情,如果他不是急于结案,再等一两天就能等到犯夜律法废除,而犯夜者皆可释放,不会发生伤亡的情况。
原本支持御史台观点的部分朝臣小心观察五皇子,拿捏不清究竟是否该出列,这赵白鱼跟五皇子究竟还是不是门党了?
五皇子没给信号,太子也不说话啊。
那他们,就暂时不动?先让御史台打头阵吧。
御史台痛陈赵白鱼,渐渐发现盟友跟缩头乌龟似的没点响应,慢慢就没声了。
他悄悄回头,眼色示意盟友。
怎么回事?上啊!为老夫撑腰!
盟友盯着鞋尖,视若无睹。
御史台“……”一口老血含在胸口。
这时五皇子出列“儿臣有话要说。”
御史台顿时老泪纵横,殿下亲自为他撑腰,士为知己者死,不枉老夫坚定支持嫡长子党。
五皇子“不犯法,不受刑。犯令者,刑罚之。这是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或许赵少尹是有些不通情理,但他按律而行,并无过错,如果秉公执法而被冠以酷吏之名,还有谁敢不徇私情?是不是都能以情理开脱?儿臣以为,赵少尹非但没错,还应夸他刚直、廉洁,奉公守法,应该予以褒奖才对!”
御史台懵了,知道他是被当筏子用了,但他不能有丝毫怨言。
元狩帝其实也不太想罚赵白鱼,不管原因是赵白鱼呈上的提案确实说明他是个人才,还是因为他打心底里认为情应在法之后。
作为一个统治者,不会允许情理、天理大于国法。
“也是有理。法理不外乎情理,但也讲令必行、禁必止,国法不可轻易迁就情理,但赵白鱼你是一方父母官,心里应该有一份给予百姓的柔情,因时因地,应权通变。朕知道你们底下行刑有法子八十鞭打不死人,也有法子二三十鞭就打断臀骨,但朕不追究,因为这就是朕的情理。情理不能越过国法,但国法之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一番话语重心长,说得百官感动不已,齐齐下跪,三呼陛下圣明。
赵白鱼听得一阵寒一阵热,有感于元狩帝的睿智和老辣精明,真把权术玩弄到巅峰造极了,寒也寒在帝王心术的可怕。
“因此,朕不问责完结的案子,但朕还是要再罚你俸禄赔偿家属,赵白鱼,你服气吗?”
“陛下仁慈,下官感恩不尽。”赵白鱼低头说“但下官还有话要说——下官并未鞭笞八十名犯夜的贫苦百姓。”
此话一出,朝官哗然。
一直没回头看的赵伯雍此时也忍不住回头,像是第一次认识赵白鱼。太子面色微愕,五皇子则是完全的愕然,倒是御史台心里咯噔一下,面露绝望之色。
元狩帝眼中精光一闪,殿内百官表现尽览于眼底。
“怎么说?”
“下官当时审问的是八十名或入室抢劫、或当街杀人的死囚犯,审讯过程难免用刑,不小心便打死三十七名死囚犯,因是人证物证俱凿,届时说清缘由,呈交大理寺,也在情理之中,不会问责下官。至于八十名犯夜百姓,还在牢里关着,没有用刑。”
御史台失声质问“胡说!你昨天不还承认鞭笞八十名平头百姓?”
赵白鱼从容回复“下官说的是‘犯夜者按律鞭笞八十,下官若是秉公执法,何错之有’,下官只是假设,进而反问,并没有承认。而且下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打死的是死囚犯,传出去竟变成下官手段残暴,打死三十七名平头百姓。下官是陛下任用的父母官,自任官之日起,就有感陛下恩德,向来以仁待府内百姓,怎么会打死三十七人?”
五皇子深知被耍了,气得肝脏疼,一想刚才亲口夸赵白鱼,眼前又是一阵黑。
赵白鱼,个臭不要脸的怎么敢啊!
他行事手段怎么邪成这样?哪点有君子之风?他还是圣人门生吗?
御史台气得喘不过气来“你你你——你为什么不反驳?”
赵白鱼“御史大人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下官没机会开口,而且御史大人用词用典之辛辣,辩口利辞,下官拜服不已,听得入神,忘记说了。”
“你!我、我、我这!”御史台气不过,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元狩帝心里不耐烦,想着御史台实在是老了,借老臣之名拿腔拿调多年,也不学学人陈师道,同是三朝元老,陈师道就上道多了。
“既是如此,赵白鱼,朕就不罚你了。像老五说的,你也有功,赏银千两、帛二十匹、粮二十石。至于御史,谏言纠察、肃正纲纪本是职责,但为一己私利,未查清事情真实与否就屡屡弹劾朝廷命官,是为失职。这官就不用当了,回家养老吧。”
可怜刚醒来的御史台一听这话,气急攻心,又晕了。
出了大殿,五皇子拦下赵白鱼,怒极反笑“你好样的!”
赵白鱼“谢殿下夸奖。”
太子赶紧出言拦下快失控的五皇子,目光温和冷淡地看着赵白鱼“说来,你还是我们的表弟,也是四郎的弟弟,你能这么出色,孤也很欣慰。话说回来,你和郡王的婚期也快到了,是六月初七还是初九?”
五皇子幸灾乐祸“是初八。”
太子“也就**天的时间,孤在这儿,提前贺喜表弟你新婚大喜。”
一个大男人和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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