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赵琰再次现身占城。
接连两次的不告而别,原本让晏云棠有十分的不爽快,可近来她忙得陀螺一般,每天转个不停。白天要出门随莫铮处理生意上的事,晚上还得部署着接下来她的鱼饵要如何放,何时放,放多少,途中会有哪些变数,诸如此类的细节不能只靠想象和猜测,还得靠盘算。
光是这些就够她操心的了,哪里还有地儿腾给那点不爽快。
不过,当赵琰现身的一刹那,那点不愉快也曾回到过她的心头。
这日,莫铮带着连莘一早就出了门,赵琰出现在小院里时,流萤还在二楼忙着整理几间卧房,只有晏云棠独自一人坐在一楼饮茶。
她面朝着西邻老妪家,隔着篱笆远远望着老妪院子里的一棵青木瓜树发呆。听到赵琰的一声呼唤,她转过头,见着他时,心里蹦出一个声音。
他来了!
可看着他的脸,之前说过的那点不愉快随即就涌了上来。
他怎么来了?
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望着他们由远及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待赵琰站到了她的面前,她才勉强起了个身,敷衍着行了个礼。不想与他对视,所以就把目光在别处游来游去,等游到长海和之前见过的那名通事身旁时,发现他们一人手提一只竹篮。
竹篮很深,编制得很稀,一眼就能望见里面的东西。长海手里那只篮子是满满的大青芒,什么品种不得而知,但见着实物了,空气中仿佛也就开始闻得到香甜的气味了。
见晏云棠探着小脑袋瞅来瞅去,赵琰连忙为她描述了一番自己的好意。嗯,两篮鲜果都是他从交趾寻到的,他尝过了,好吃,所以特地带来给她吃。
篮子从长海手上传到赵琰手上,赵琰从里面挑了只成熟的青芒递给她。她接下后放在面前嗅了嗅。嗯,真香。又用手指对着它戳了戳。嗯,真软。
于是,那点不愉快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让赵琰多少有些惊讶。寻常的小姑娘,譬如晏云茉,若得罪了她,让她受了气,那她势必要敲锣打鼓大肆声张到无人不知才行,而这,还只第一步。施压之后你得给她道歉,赔礼,待她松了口,接下来的几天甜言蜜语还不能断,你得用千言万语去供奉她,捧得她忘乎所以了,这才算完。
晏云棠在这方面,与别的小姑娘略有不同。与其说她是懂得适可而止,倒不如说她是不在意。
毕竟那些得理不饶的人,不仅是因为她们习惯了被偏爱被宠溺,也是因为她们在意那一点小小的不顺心。可晏云棠不在意。这十几年的日子里充满了不顺心,她已经对不顺心免疫了。
旁人认为她是好糊弄,实则她是因为无所谓,所以可以见好就收。
赵琰不认为她好糊弄。不过,他也觉得她应该在意,应该生气,应该小小的胡闹一场才对。
他唤长海取来一只盘子和一把小刀,为她把青芒的皮剥去,用小刀将芒果肉一片一片剔出来,让她用筷子夹着吃。
晏云棠一面享受着香甜,吃得很是开心,一面同他闲聊。
几句闲话过后,晏云棠内心的角斗画上了句号。她清清嗓子,把自己对占城稻的想法告诉了赵琰。细细说完,她又询问他朝廷对于引进异国稻种有无先例,若成功带回了朝,又是归属于哪一类舶来品等等。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都问得十分细节。
赵琰对她的想法深表赞同,不仅觉得可行,还主动提出她若有疑虑,大可经他之手,以使臣团的名义进行大批量收购,再借着使臣团的船将占城稻种子带回宋土,顺便还能免去晏云棠他们回舶时抽解的麻烦。
晏云棠思来想去了几日。她最初的的确确是抱着为解百姓粮米不足之苦的想法,才作出要引进占城稻的打算,她殷切希望这能减轻几分天灾给黎民带来的苦难。
可在她把这个打算知会给莫铮之前,她突然犹豫了。在她想到这可以给莫铮带去利益之后,“利益”二字突然就使得两张许久不见的面孔在她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她有了私心。
她想在占城稻惠及黎民之前,顺便利用它一回,将它抛作诱饵。
然而眼下带占城稻回朝却被赵琰当作了他的义务。看他表现得义不容辞的样子,晏云棠犯了难。
她“嘿嘿”一笑,看着有几分难为情。
“若是由王爷将种子带回,那自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我想。。”
她原本想说“还是不麻烦王爷了”,脑海里却已经提前响起了赵琰的“不麻烦,怎么会麻烦”。于是,话到了嘴边,她又临时改了口。
“我还是想自己经手这件事。待回朝先进行试种,若是成功了,我再将种子悉数交与王爷。”
赵琰不明所以,吐出一个“哦”字。
瞅着晏云棠笑得十分尴尬,他的猜测不由得就跑偏了。他以为她是打起了商人的那把小算盘。这么一想,还真就越想越合理。既是如此,他便不打算分她的羹了。
得了他的点头,晏云棠的脸色在尴尬里又带了点无辜,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双眼扑哧扑哧眨了眨,恳求道。
“我还有个请求,希望王爷能答应我。”
“棠妹妹但说无妨。”
“我呢,并不打算如王爷所说,买它百十袋回去。。我就想悄悄地买上那么一小袋,足以将来育秧便可。所以还想请王爷。。也悄悄地,不把此事声张出去。”
“这是为何?”赵琰不解。
她想囫囵回一句“囊中羞涩”,但恐怕赵琰也没有好糊弄到会以为她已经羞涩到连粮米也买不起了。想了想,她只能卖关子。
“不怕王爷笑话,这其中。。我自有道理。待时机到了,王爷便会知晓。”
为了显得不是在故弄玄虚,晏云棠尽量演出一脸真诚,又说一句顿一句,让赵琰以为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既然她不便道出,况且这又是她第一次软乎乎地朝他提出请求,赵琰岂能忍心拒绝?
于是,他不仅不再追问,反而承诺她自己一定守口如瓶。
赵琰下保证的时候,双方都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们觉得彼此在分享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他们的距离因此被拉得更近了一些。
早先望着老妪家的青木瓜树发呆的时候,晏云棠就在琢磨一件事。她想着既然要买稻种,所需的量又不大,何不就近从隔壁的老婆婆手里买呢?反正老婆婆的粮食远远可以满足她一人所需,若盈余的粮食能替她换成银钱,岂不是一举两得?
她原打算等连莘回来后,由他带她去找老妪商量,眼下,她瞅瞅站在长海身旁的那名通事,又是眨巴眨巴双眼,烦了赵琰陪她一道前往隔壁。
经由通事口口相传,老妪获悉了晏云棠的来意。活到这把年纪,过了一辈子粗茶淡饭的布衣生活,老妪早就通透知足了,她没有因为晏云棠此番是来做交易,就有什么态度上的改变。只是听通事转达了一句,老婆婆很开心能帮到小公子。
说完,老妪不做片刻犹豫,对着晏云棠含笑招招手,在前从容地引着他们往二楼走。沿着穿廊走到最里一间屋子,房门打开,可以看出这是一间专门用来储藏粮米食物的仓库。
老妪在房里四处瞅了瞅,然后从门后的矮柜里翻出了一只麻袋,翻来覆去地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破损之后才走到屋子另一头。角落里是前几日晏云棠他们帮着她一起舂好的大米,装了好几只麻袋,麻袋们扎堆拥成一团,静静伫立在铺着草帘的一块木头板子上。
长海帮着老妪把堆在最里面的一只麻袋扛出来,然后解开缠在袋口的麻绳。麻袋敞开,露出了表面一层晒干的稻草。老妪将稻草拣出来,黄澄澄的稻谷颗粒便现身了。她拿着一只缺角的大碗伸进麻袋,将这袋未舂的谷粒一碗一碗,舀入到给晏云棠准备的麻袋里。
老妪一面舀着谷粒,还一面细细叮嘱。通事则随她蹲在一旁,将她的叮嘱译给大家听。
“老人家说,这稻谷入库前都已晾晒过两三日,如今晒得很干,只要妥善保存,可以保持到明年这个时候都不腐坏变质。”
“嗯嗯!”这可正是晏云棠想听的。
“小公子须记住,若是想将这些稻谷用作育秧的种子,那就切不可密闭存放,一定要让它透气通风,依旧装在老太太准备的这只麻袋里就好。”
“嗯嗯!”
“其次,切记不可将米袋放在阳光直晒之处,要避免高温和潮湿,也要避免烟熏和火燎。小公子拿回去以后,可暂时把它放在二楼,既远离了厨房,同时也可以避免老鼠和虫蚁啃食。”
一番碎碎叨叨的叮嘱传达着老妪的负责和仔细,等叮嘱结束了,稻谷也已经装了半麻袋。赵琰示意长海上前接过,付给了老妪银钱,老妪也并不推辞,坦然收下。
返回途中,赵琰附在晏云棠耳边,悄声问道“棠妹妹也不打算将此事告知莫叔吗?”
谁都可以瞒,但莫铮必须知情。
只是她还没想好,目前可以让莫铮知情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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