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村,便是占城。
众人原本只打算把占城作为一个中转的医疗站。谁知,莫铮和吕闻一待,竟都决定不走了。
他们靠岸的地点并非占城的王都毗阇耶,而是王都以南的古笪罗的都城,名为杨浦那竭罗城。
杨浦那竭罗风景优美,满城都是昂然绿意。矮琼棕或独或偶惠及到城内每一处角落,高耸入云的椰树随处可见,更有古榕的华盖荫密成林,是自然奇观。所以即便此地潮热,见了绿景也能使暑闷消去几分。
此外,这里还有晏云棠生平见过的最美的海湾。那片海湾有白沙堆出来的纯净海滩,沙滩上不时能捡到珊瑚石和珊瑚枝,红色的珊瑚枝美艳不可方物,又有奇形怪状的贝壳,螺壳,海胆壳,数之不尽。
对了,这块宝地还盛产绝美的日出和日落。
当然,这都不是莫铮和吕闻决定留下来的原因。
遇袭的当天,临近入夜,他们带着满船伤员在杨浦那竭罗港口靠岸时,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掌事码头的一名小官就得到了消息。他听说新靠岸的这艘商船来自大宋,而且竟还刚刚受过本国海盗的袭击,他立马慌了手脚。
这小官一方面心中有愧,一方面更害怕消息传开会影响大宋与占城往后的贸易往来,甚至若运气不好还会上升到朝局层面,这可是他担不起的罪责。码头小官匆匆一合计,连忙赶去船上对吕闻和莫铮一行人进行慰问。
言谈间,又听说赵琰是大宋的王爷,还不是异姓封王,竟然是大宋皇帝亲生的皇子。这小官听完心中大惊,自觉再也承受不起这波人的驾临了,慌慌张张地命随身侍从赶紧去通报地方长官。
杨浦那竭罗的地方长官黎文光赶到船上之后,先是嘘寒问暖一番,随后命人将全城的郎中全部召集到船上,为满船伤员疗伤用药。接着又将赵琰和莫铮一行人迎入了他的官衙,盛情设宴款待,
席间,黎长官听说吕闻和莫铮本意是打算将海船所运的丝绸锦帛与茶饼茶团销往交趾,心中即刻打起了小算盘。他的心胸倒也不算狭窄,听他们提起往交趾贩茶贩绸的好处,他不仅未显愠怒之色,反倒时而附和几句。
在他眼里,这些小气生起来只是在浪费肚量。他的肚量要留给他的小算盘。他的算盘告诉他,眼下正是个推销占城的好时机。
占城曾受过大宋的恩惠,加之此前在讨伐交趾时还有过合作,占城便对这个邻邦的好感与日俱增。有了好感,来往多了,就觉得能与它平起平坐了。带着平视的目光去看大宋,占城就开始眼红了。
你的疆域比我辽阔,你的黎民比我富足,凭什么?
不知是想要超越,还是正因为自知无法再超越,占城开始追随交趾的脚步,尽心效仿大宋。既然我有的,你都有,那你有的,我也不能没有。它管这叫不甘落之于人后,是一种可敬的精神。
只要是大宋有的,只要是他们能借鉴的,那就都得搬来用一用。其一便是汉话和汉字。百年间朝代更迭,唯一不变的是占城君主始终坚持在本国推行汉话和汉字的学习,虽还未形成热潮,也尚未普及到平头百姓,但皇室贵族,朝中官吏及在野海商,都基本掌握了这项本领。
沟通无碍了,占人从精神上获得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接下来,就要从物质上满足自己了。你比我有钱,那我当然就要从你身上赚点钱,于是,占城逐步加大与大宋通商的力度。
只可惜事与愿违,占城近年来屡屡受到北边交趾的征伐和南边真腊的骚扰,小小一片国土苦不堪言,力不从心,从大宋赚个盆满钵满终究还未曾真正实现。
这位地方长官深谙国意。他悄悄觑了吕闻和莫铮一眼,听着他们酒后喋喋不休的谈话,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活生生从天而降的一个大好机会,怎能就此轻易放过?
于是,他和身边的一名小吏叽叽歪歪了一阵后,重新加入席面上的谈话。
他看上去胸有成竹,和颜悦色地微微笑着,对吕闻和莫铮建议道“二位老爷既已身在我们占婆,那不妨就在此把生意给它做起来。只有要市,买卖在哪里,不都是做吗?何苦再奔波到那边去?”
他的话让吕闻和莫铮猝不及防。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由吕闻犹疑着回道“长官这话说的是没错,只可惜。。我历来都是与交趾几位相熟的买家来往,此番贸贸然不去了,怕是会影响日后的买卖啊。”
黎长官想都不想,开口就是一句“这是什么难事!吕老爷的货品好,还怕无人问津吗?”
说完,大概意识到自己回复得太快,听着有过于草率的嫌疑。因此为了显得自己的话具备说服力,黎长官沉默了片刻,将一双深目滴溜溜转了两圈,作出深思熟虑的样子。
然后,他才继续开口劝道“你们这一回在我们占婆把生意给做好了,落下了好名声,下一回,两位老爷大可以多备下一份儿货物,一份儿往我们这儿来,一份儿销往交趾。就算来年他交趾的买卖当真做不成了,吕老爷只管来找我,敝人一定为你在占婆找到买家,让你那一份儿生意也照做不误!”
这一番游说说得吕闻心动了,酒精让他脸上显出了向往的神色。
地方长官看在眼里,又信誓旦旦保证了一箩筐话。大概是觉得事情已经有望,这才说出自己憋了半天的真实意图。
“再说了,我们占婆的象牙,犀角,乌木,降真香,**,还有那沉香里最上等的伽蓝香。。哎哟哎哟,哪一样不比那边的好?”
黎长官说了多久,吕闻就在心里暗暗盘算了多久。眼下,他举杯向众人邀酒,一杯酒喝完,主意终于作定。
吕闻再次举起酒杯,敬向莫铮,问道“明达兄,你觉得长官这提议如何?”
莫铮原本打算将吕闻敬下的酒喝了,听完他的话,既不喝了,也不收回手,而是将酒杯就这样举在面前,推辞道“就像长官说的,买卖放在哪里,照样都是做。交趾也好,占城也好,我皆是初来乍到,既无人脉,也无经验。我这生意若在占城做不起来,那放在交趾也不会有什么出入。所以,决定权还在世仁兄手中。”
听莫铮这么一说,吕闻心里已经作定的主意又坚定了几分。但表面上,他却故意当众面露难色,眉间锁得紧紧的,也不说自己如何决定,只是反客为主般呼吁众人喝酒吃菜。
这操作属实让黎长官有些看不懂了。先前的信心已经失了一大半。他以为吕闻是不情愿,所以故意想用吃吃喝喝让这个话题无疾而终。
黎长官原本只是打了这么一个小算盘,也并没有多想留住这两笔生意。可此时发现小算盘真要打不着了,倒开始倔起来。他越想越多,想得越多就越不甘心,原本只是生意上的事,渐渐就上升到了别的层面。
他开始揣测,这两个宋商执意要将货物销往交趾,难道是看不上我们占婆吗?岂有此理,竟然觉得我们买不起吗?!
没错,他更为主要的意图是想在赵琰面前展现一下占城的雄厚国力。
看,不是自己的面子,就是国家的面子。
黎长官撑不住了。他也不问吕闻是否还有别的顾虑,直接爽快承诺道“二位老爷何须这般瞻前顾后叻?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占婆富室豪门遍及各地,哪一点比不上他交趾?!”
“这样,明日我就带你们去结识几位本地的富商,不管是丝绸还是茶,只要货好,由我出面作引,保准马到功成!”
晏云棠不禁想笑。想笑的同时,又暗暗感慨这长官汉话学得真不错。
莫铮则不置可否,只觉得这地方长官有胡吹乱诌说大话的嫌疑。听他说的天花乱坠,是否言过其实,还得明日才能见着分晓。但总之,留在占城于我是没有什么损失的,相反,若是这长官当真言到必行,行必有果,那我可就是捡了个大便宜!
另一边的吕闻早就默默决定留下了,他的逃避和锁眉不过都是做做表面功夫,试图以退为进,再捞取一些便利。如今这便利眼看着就要到手,哪里有不同意的说法。于是,吕闻又假模假式地开口询问莫铮意见。
莫铮觉得留下对自己是好事,可却拿不准吕闻是何打算,只得嘴上糊弄回道“但凭世仁兄作主,我不过就是有幸借了你的光才得以走这一趟。嘿嘿。自然是世仁兄去哪,我就去哪。”
就这样,一个夸夸其谈的主人,一个虚与委蛇的商人,加上另一个明哲保身的商人,凑成了席面上活跃的主力军。
剩下的两个人,晏云棠只顾着吃菜,赵琰则只顾着为她夹菜。他浑然未觉自己其实才是这场宴请和对话能够进行下去的主因。
饭后,在黎长官的盛情攀留之下,赵琰一行人又不得不接受了邀请,当晚留宿在长官家中。临行前,发现官衙内预备的轿子不够,莫铮提出两两共乘一轿,可长官在这件事上却有着异常的执着。他坚持要每人各乘一轿而往,不管他们如何客气推辞,他还是命人临时骑快马去雇了几辆来。
晏云棠在心里暗想,大概他的宅邸与这官衙相隔十分远,担心我们挤在轿子里不舒坦。嘿嘿,这长官倒还是挺体贴周到。
谁知,众人上了轿,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黎长官的宅子离官衙只有一条短街的距离,走完这条街,在转角处拐个弯,再略微走两步,便到了他家门首处。
坐在轿子里的时间,还没有在官衙等轿子来接人的时间长。晏云棠打起轿帘下轿的那一刻,只觉得哭笑不得。看来这位地方长官,还真是方方面面都不忘顾及到面子问题。
众人落轿后在原地站定,瞅着眼前这所宅子,突然就明白了黎长官方才那般盛情相邀,说什么都要将他们带往自己家中留宿的原因。恐怕,还是为了展现占城的面子。
毕竟,放眼望去,方圆几里内,在一色的木造平房和袖珍高脚屋中,这地方长官的宅子不仅占地颇广,而且宅内主楼是一栋相形看去颇有些壮观的二层建筑,整座宅子面朝大海,位置优越,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在长官的呼引下,众人先后步入宅内。宅院主体多用的是木料,每一处布景看似也经过精心设计,其间翠竹绕园,颇有几分宋韵。尤其是满目绿植下的几棵青木瓜树,格外俏皮,格外吸睛。
一路走下来,晏云棠爱极了宅子里各处的木格窗和隔扇门。占人真是把通风做到了极致,每一面墙都把主角留给了镂空的门和镂空的窗,他们的隔扇门是晏云棠此前不曾见过的式样,有点像是被放大的直立珠算盘。窗上的雕花也都迥然各异,莲花式样是她最喜欢的。占地湿热多蚊虫,为了通风又将门窗做得只起个装饰作用,所以每张床上一年四季都悬着纱帐。
可等走到主楼前,晏云棠对这座宅子的好感度瞬间大打折扣。宅子主楼坐落于前庭后院之间,原本也是木质主体,可在四周却绕屋建了几根大石柱,其气派程度直接喧宾夺主,碾压了周遭的一切。
长官抓住展示占人富有的机会,领着众人在宅内穿梭了一阵,才终于将他们迎进屋里入座。大家一面喝茶,一面闲聊,可长官还是不给众人喘息的机会,立马又命人唤来他的一众貌美妻妾和成群儿女。
待他得偿所愿了,这才又开始加入吕闻和莫铮的谈话,将话题绕回了生意上。只不过他对生意的事并不在行,说来说去都是些场面话客套话。
晏云棠越听越犯困。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悄悄晃荡晃荡两只腿,又悄悄四处瞄一瞄。
这一瞄,陡然间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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