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来回行反复走,何处有乔木,何处有荆棘,哪段有坑洼,哪段有巨石挡道,皆能了如指掌。对于此路通往何方也自然了然于胸。走的时间久了,无论这条路何等曲径繁复,险阻伴道,闭着眼睛都能泰然自若走下去。
可若有一日这条走惯了的路,突然走不通了,若还想继续往前,就只得另辟一条旁道。可你不知这旁道小路通往何方,也不知这一路上哪里有挡道石,哪里有拦路虎。运气好,这条小路可以一径到底,运气背,耗心费力走了大半,却发现此路不通。
别辟新路旁道要比从前更心急卖力,也要比从前更耗费精神。
莫铮目前的情形便是如此。
唐家为他铺好的那条路眼下已经被王丽笈这头张牙舞爪又来势凶猛的拦路虎给截了道,路已不通,只得另辟蹊径。情愿也好,被迫也罢,总之,莫铮另辟蹊径的势头却十分足盛。仅仅一日,他就把有关陆路边境贸易和海上市舶贸易的巨细情况,都了解了一个大概。
搬到新宅的第二天,唐容三人用过了晚饭,天已黢黑才见着莫铮阔步归来。
众人瞅着他一路从庭院穿行至正房中堂,迈着大方阔步,双手不似平日背在身后,而是潇潇洒洒地垂在两侧,随着步伐一前一后地摆荡。待走近时,才看清他满面飞扬,脸上得意得很。
“亚兰,快去给我热一壶好酒来,让我吃了好快活快活!”
莫铮刚坐下,便朗声吩咐起唐容的贴身女使来。
“官人用饭了不曾?”
唐容关切地问出一句,不等莫铮回答,马上又转头呼唤已经往厨房走去的亚兰“再给老爷准备两个下酒菜!”
这话正中莫铮下怀。他马上附和道“嗯,很是,很是!备两个下酒菜,你们也再陪我喝上两盏!”
唐容听完,“啧啧”声连连不止。
“官人今日这是得了什么喜讯?”
莫铮把眼一觑,故作神秘地望着唐容“娘子急什么,好酒来了,待我喝上两盏,再与你们说道说道。”
唐容嗔笑一句,闭上嘴不再追问,成全他的煞有介事。
莫彦生一如常态,手里拿着一卷不知是经文还是诗书的东西,自顾自地默看,对其父其母的言行都不甚关心。剩下晏云棠坐在室内,目睹着夫妇俩看似平常却细腻的恩爱,被熏陶得有些醉意,不由得抬起皓腕,轻扶玉额,莞尔起来。
莫铮刚吃完一盏茶,唐容又新做一盏,这第二盏才吃了两口,新酒就热好了。众人移步至饭厅,亚兰手脚勤快,和厨娘一起准备了三个佐酒小菜,一盘笋蕈鲊,一盘茄鲊,一碗山芋荠菜羹,都是快手小菜。
还有小小一碟蜜煎局新近研发出的一款蜜饯,叫作砌香樱桃。近来晏云棠正沉迷于此,所以唐容每日都让人买来备在家中。
莫彦生刚坐下,看着眼前的酒菜毫无兴致,口称疲倦就起身回了卧房,只剩下唐容和晏云棠陪着莫铮饮酒吃菜。三人先是用几句家常闲话将两盏热酒送入喉内,等流萤和夏蝉为他们添上第三盏酒时,莫铮才开始说正事。
只见他举着酒盏,先是放在鼻下闻了闻香气,然后浅浅啜饮了一口,砸吧砸吧嘴,接着一脸得意地宣布自己的决定。
“我准备不日就开始走境外贩茶了。”
听着这笃定的语气,唐容满脸迷惑地问出一句“什么?”,然后见莫铮自顾自地将盏内之酒饮完,又瞥见晏云棠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顿时明白过来。他们俩肯定趁我不在的时候已经商议过了。
唐容佯装恼怒,质问道“官人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做这种决策竟然瞒着我?!”
见莫铮还是优哉游哉,晏云棠连忙解释起来“姨母,昨晚您不是出门去了吗?我和姨夫闲聊时,话赶着话就聊到这里了。而且昨晚也并未做下决定,想必是今日姨夫获悉了各方信息之后,觉得可行可做,才最终打算走这条路的。”
莫铮洋洋自得,把头一点,补充道“棠儿说的没错。我今日把五湖四海的各方境外贸易都了解了个遍,虽说还未事事都清楚,毕竟细节之处还得自己亲自去走过一趟才能切身领会,但大体如何操作,我心里都已经有个底了。”
“官人说详细一些。”
“境外贸易有陆路也有海路,陆路货物主要销往北边和东北的辽金二地。虽现下战火渐熄,但是此二处边境之地仍旧存有隐患,我未涉足过,不敢贸然前往。”
晏云棠问道“那姨夫是打算走海路了?”
莫铮扫去此前飘在脸上的自得和忘形,肃然道“嗯,这么多年在唐家贩茶贩粮,一直走的也是水路,虽说运河湖江与大海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但都是水路,我也算有点经验。”
唐容将信将疑地问道“官人还真有此打算啊?”
莫铮将手中的半盏酒爽利灌下,正色道“我诓你作甚?目的地我都定好了。”
“哪里?”唐宜和晏云棠异口同声问道。
“交趾。”
话音落下,唐容和晏云棠四目相对,彼此疑惑。前者在疑惑幻想交趾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后者在疑惑莫铮为何要将目的地定在一个如此炎热潮湿的贫荒之地。
瞅着她们眼神里的惶惑,明显是在质疑自己的英明,莫铮的情绪霎时间落了下来。他觉得她们不懂,因此感到不屑,又认为她们既是不懂,也是不相信他的眼光,因此同时还感到怨愤。
“你们莫听着那些流言蜚语就如何看不上交趾!若交趾当真不好,我大宋怎会年年都有那么多商船开往交趾?两地之间的贸易还能如此频繁?”
莫铮愤愤然连声反问几句,说完又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于是待稍稍冷静下来,才将自己今日了解到的情况和自己的见解,倒豆子一般吐露给晏云棠和唐容。
原来,当今朝廷为了防止商贾把大宋情报带往辽金,对前往高丽的海商贸易限制繁多,就连对每日开往高丽的船只数量和返程时间都有限制,如此磕磕绊绊,高丽和日本都不必考虑了。
而交趾国王宏图远大,雄心勃勃,年年向周边国家征战,试图扩张疆域。用莫铮的话来说,就是交趾是个大有前途的国家。虽说它民生寥寥,皇室和贵族却囊中丰沛,若将这批上等茶团运过去,销路必然广阔。
说完了茶叶的销路,莫铮又补上一点“加上如今香料在我大宋需求量巨大,上至宫廷,下至寻常百姓,哪家不焚香?交趾盛产**,商船回航之前,我们再在当地购上大批香料,回到国内不又要赚一笔嘛。”
乍一听,唐容只觉得有理,但依旧半信半疑。
“官人所言,我听着是不错。可出海经商所需的一应流程和契书等等,你都了解清楚了吗?”
莫铮把头铿锵一点,有力道“放心,这些我都有十足的把握了。只是要出海的话,买船和购买船员所耗颇大。。”
“官人手上有困难?”
莫铮连忙摆手,道“听说当年在杭州相熟的一位丝绸商,下月要往交趾贩运一船绸帛锦缎。我已经托了一位故交给他带去信,烦请他届时容我赁下他们小半个船舱。这样就可以借着他们的光一同前往。哈哈。岂不便宜?!”
听完,唐容讷讷道“这么说,官人打算从杭州出发。。?”
莫铮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对此他避而不谈,只是将自己的周密计划再分享出来。
此行原本并非以杭州为出发地不可,毕竟广州泉州等地也都设有市舶司,而且莫铮的那批新茶也在闽南。但莫铮经过仔细考量,定下杭州的原因有二。其一,正如他方才所言,他要借着杭州那位前往交趾的丝绸商商船的便利;其二,他们身处汴梁,可以直接坐船经由汴河一路顺行而下,不出半月就能到达扬子渡口,到时候再转去杭州,比去泉州广州等地更方便更省时。
“至于那批在闽南的茶,我从汴京出发前会修书通知那边的伙计,让他们把茶运往杭州,赁个塌房暂时储存起来即可。”
听莫铮胸有成竹地说完,晏云棠也觉得确实是可行了。她赞许问道“姨夫计划地很周全。那何时出发呢?”
听到这么问,莫铮眉间又蓦地挂上了一把锁。他显然好于先报喜再报忧。
他踌躇道“既然做下了决定,就应趁热打铁将事情一气呵成。我是想两日后便出发,也好就着杭州那边的出海时间。只是,目前我还有两件事拿不定主意。。”
唐容一听,觉得是她发挥的时候了,忙问道“官人说来听听,我们也可以给你参考参考,说不定还能合力想出个法子。”
莫铮正有此意,他倒并非指望着唐容能给他什么意见,而是期待晏云棠能给个说法。
他坦然道“这第一件事,便是将进出口的货物品种确定下来。适才我说过,开春预定下来的秋季新茶数量颇大,所以销往交趾的就定下茶团这一种。但回航之前究竟在交趾购下何种品类销往国内,我一时还委决不下。”
“官人方才不是说买香料吗?”唐容觉得他前后矛盾。
莫铮眉间的大锁依旧深深扣着。他叹道“我是有此打算。。但朝廷如今实行禁榷制,将进口舶货分成了禁榷物和放通行药物。香料价值颇高又利润巨大,自然是朝廷规定的禁榷物。”
在莫铮的介绍下,晏云棠才明白所谓的禁榷物是被禁止在民间私自经营交易的。货物归港之后,海商要前往市舶司接受抽买,抽买之后剩下的货物若是属于禁榷物,则会悉数由朝廷收购。
她对宋朝的海外贸易规则不甚了解,想了想,疑惑道“那。。由朝廷收购不是很好吗?直接卖给朝廷,还免去自己找销路的麻烦。”
莫铮又叹“若是朝廷给的收购价合理,那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一言既出,唐容和晏云棠都瞬间明白过来。她们抑扬顿挫地呼出一个“哦”字。
莫铮继续解释“朝廷针对这些价值高的禁榷物,所给的收购价低廉也就罢了,问题是他大多时候还不给你现银,都是用一些寄存在舶货仓库里的滞销存货来进行抵扣。呵,这不就是明摆着欺压商人嘛!”
晏云棠骇然。大宋朝廷这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欺暗压这群海商。
唐容问道“那不然,就购些那个放。。货物?”
“放通行药物。”莫铮纠正。
唐容一边回着“对对”,一边用一双希冀得到答复的眼睛望着莫铮。莫铮仍旧一脸愁容,显然,这也不是个好办法。
“放通行药物是非禁榷物,名义上允许民间私营交易。。但是,朝廷为了防止海商们纷纷放弃购入禁榷物,转而把目光都放在非禁榷物之上,继而影响朝廷的市舶收入,因此还搞出个博买制。”
晏云棠好奇问道“博买制是什么?与扑买类似吗?”
莫铮摆摆手“大不一样。博买制就是朝廷搞出来专门针对那些想要通过贩运大宗放通行药物的海商。原本放通行药物就是些获利颇少的货品,比如砂糖、芦荟、槟榔等,海商们本图着薄利多销,因此购入的量往往巨大。但有了博买制,朝廷强行将大比例的货物收购了去,收购也就罢了,收购价格低廉也罢了,但是正如朝廷收购禁榷物的做法,针对这些货物也是如出一辙,还是用那些积压滞销的货物来抵扣收购款。”
晏云棠感到无语我一直以为相比于其他朝代的重农抑商,宋朝鼓励发展商业,是非常接近现代化社会的雏形了。没想到。。竟然这么盘剥海商。。什么抽买,什么收购,什么禁榷不禁榷,哦,还有什么博买,这不就是打着幌子在对商人收取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嘛!朝廷大机器真是太精,商贾再精也还是翻不过朝廷这座大山啊。
见晏云棠独自发呆,莫铮特意再问一句“那依你们看,该怎么办呢?回航之前应该在交趾购入什么比较合适呢?”
晏云棠暗叹一口气。能怎么办?面对规则的制定者,若没有能力没有勇气打破规则,就只能遵守规则了。
唐容抢答道“依我看,还是购入放通行的货物吧。就算朝廷收购了一部分,也还剩下一部分,我们还是可以自由买卖。”
话到此处,钟妈妈突然出现在饭厅门口,面露难色地望着晏云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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