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傅母卢氏盛情将唐容一家和晏云棠迎入了傅家大宅。一安顿下来,唐容就匆匆和女使小厮们将行装安置妥当。而晏云棠却吩咐流萤几人只把日常换洗的几套衣裳和日用物件整理出来,其余的东西依旧维持原样,打包在屋内一角。
流萤等人不解。晏云棠给出的答复是“我们在这也住不长,与其过几天再重新收拾,还不如大家都省点功夫。”
众人听了,知道她心里已有打算,便也都不再过问。
接下来的日子,莫铮和唐容日日忙于应对各种亟待处理的大事小情,早出晚归,体会了一把疲于奔命。而晏云棠则整日待在傅江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反复琢磨,细细深思。
晏云棠痛心疾首我错了,我错的离谱了!一直以来,我只想着明哲保身,只求以一时的忍让,换来我和外祖母的安稳。可是我忘了,任何东西都要等价交换,一时的忍让怎么可能换来一世的安稳呢?苟且了那一时,后头还有大风大浪在等着。
是我错的太离谱了!是我没有意识到,我待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普通家庭,晏家也好,唐家也好,都是前有豺狼后有虎。我竟然以为逃避就有用,殊不知,贼人若就在身边,总有一天会把贼心落在我们身上。是我错,是我无能,是我没有保护好外祖母。
她痛定思痛外祖母不在了,我没了护我的盔甲。。但是,我也没有了软肋!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忍让,不会再顺从。不争和不辩,那都是过去了!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种下恶因的人,尝到恶果。
此番风浪过后,她的心境顿改,往后谋生的战术也随之作了调整。
这日,莫铮临近子时才归家,却见晏云棠卧房外间的灯盏还亮着,疑惑之际,走到门边轻扣。只听屋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随后是晏云棠亲自来开的门。
莫铮被迎进屋内入了座,匆匆一眼,屋内不见伺候的人,又瞥见靠窗的书案上平铺着一张笺纸,笔山上的笔尖还湿漉漉的。他虽有几分好奇,但也不问。
见她神色如常,莫铮关怀道“这两日我和你姨母忙着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无暇顾及到你,棠儿一切可还好?”
她表示自己一切皆好,莫铮才又蹙眉道“我们得到一些消息,嫂嫂已经按捺不住了。昨日索性你姨母眼尖,提前瞄到了,否则我们险些跟她在城北的一家茶庄碰上头。看来她已经在有所动作,也看来。。哥哥是真的并不打算再追究了。”
晏云棠眸子里的两汪秋水毫无异样,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从舅舅那日的一言一行,姨夫应该也早就料到了吧。”
莫铮吃了一口冷茶,捧着茶盏,点了两下头。随后迟疑道“有件事,日里头我和你姨母商议了一回,但。。还未得出个定论。方才见你房里还亮着灯,所以特来问问你。棠儿觉得。。我们还要去报官吗?”
两日前,晏母和唐少谦等人的做法让晏云棠感到心寒,经过彻日彻夜的思考,两日后的今天,她的心寒已逐渐转化为清醒。
她心平气和吐出一句“公道自在人心,若人心被私欲蒙蔽,即便报了官,外祖母还是得不到应有的公道。”
“那我们就不予追究了?”
“为何不追究?我们要追究到底。”
晏云棠神情坚定异常。
见莫铮一脸茫然,她解释道“只是换一个更妥善的方式。他们说的那些话,也并非句句都没有道理,倘若此番我执意去府衙告官,证据在手,四婶和舅母自然难辞其咎,难脱其罪。可那样的话,唐家的大姐姐和二哥哥,晏家的三姐姐,坤哥儿,鹏哥儿,乃至我们鹄儿,他们将来的婚配都会受到影响。”
“更有甚者,还会波及唐家日后的生意,连累到父亲和大哥哥的仕途,还有,二姐姐在伯爵府的处境也岌岌可危。犯错的是那两个毒妇,我不能因为她们俩的错去牵连无辜的人。”
莫铮抑制住想点头的冲动,反而说道“洪娘子和嫂嫂都未曾去考虑她们犯下罪行,是否会牵连她们的儿女,我们还替她们考虑这么多做什么!”
正如莫铮所说,他和唐容没有得出定论,他也并没有想好究竟报官与否。只是每每一想到王丽笈为了一己私欲,完全不顾及唐文与和唐文瀚,他心中不免有气。听了晏云棠的话,他更加感到义愤填膺。
“可她们的儿女也是我的兄弟姐妹,是姨夫的外甥和外甥女。正是因为四婶和舅母当初没有替他们考虑,使得他们如今置身险境,我们才更不能往上再加一把火了。”
这几日在为往后的日子作规划,为将来的复仇作谋划的同时,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也有那日在荣寿堂举证时,唐文瀚看向她时的惶恐眼神。
“那棠儿觉得如何做才算妥善?”莫铮问道。
晏云棠心里的大局已然成形了一半,剩下一半还得看天时,看地利,看人和。这不确定的一半和尚待补充的细节,若想得到确定得到补充,少不得还需莫铮从旁协助。
为了日后行事方便,她略作一想,坦然回道“既然罪行是四婶和舅母犯下的,那就得让她们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我想过了,要在不连累兄弟姊妹们的前提下让四婶和舅母伏法,就只有先让她们被扫地出门。”
莫铮听了,惊讶道“你的意思是让你四叔休了你四婶,再让你舅舅休了你舅母?”
晏云棠“嗯”了一声。
莫铮觉得她脑子坏了。
他激动道“那日在你祖母屋里,证词如山,人证凿凿,你那般坚持要你四叔和舅舅处置她们,你四叔和舅舅是什么态度,你这就忘了?那样的情况下他们都无动于衷,他们若是想休妻,早休了!”
晏云棠依旧不动声色,似有全然之把握,回道“他们今日不休妻,是因为他们还念着夫妻的情分,念着儿女的将来,也是因为四婶和舅母还未触碰到他们的底线。若来日她们再做下什么置夫妻情分与母子情分不顾的事,又触到了晏家和舅舅的底线,那时候他们会不会休妻,可就不好说了。”
“来日再做下。。你这是打算钓鱼?”
晏云棠把头一点。
“那你可想到法子了?”莫铮急切。
这回,她却把头摇了摇。
“眼下我也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法子。但是,对于漏洞百出的人,根本无需劳心费力去给她们制造麻烦,只要抛出点诱饵,她们就会主动上钩。”
莫铮那句“钓鱼”说到了点上。这正是晏云棠计划里的核心。洪秋和王丽笈,乃至晏怀珅,都是一类人,是满身漏洞本性就有问题的人。本性再坏,若被限制在条条框框下,也能得到一些束缚得到一些抑制,可他们背后那群人不仅不加干涉,漏洞不堵,反而纵容无度,任由他们将本性发扬光大,长此以往,他们只会变本加厉,洞当然也就会越来越大。
莫铮默不作声,将她方才的话咀嚼了一回,才又问道“那依棠儿所见,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莫铮会这么问,是因为他很久以前就隐约察觉到了晏云棠的与众不同,她不止一次或无意,或装作无意向他透露过一些想法和点子,而他总是深受启发。虽然多数时候,她不是装傻,就是装聋作哑。
今日与她一番攀谈下来,他又隐约感受到了一些不同。他发现她不再装聋,也不作哑了。
晏云棠果然坦然道“要避开官府惩治她们,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够做到的,俗话不是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嘛,这话很有道理。若盲目冲动,看不清形势,又忽略人性,结果就会跟现在一样,非但不能将罪人伏法,还会让我们自己陷入劣势窘境。”
“我们要耐心静待,先找时机把诱饵做好,只要诱饵做得又大又香,她们不会不来吃。所以姨夫,我们的下一步不是针对他们,而是针对我们自己。舅母已然蠢蠢欲动,我们得想想日后该如何自处。”
莫铮又讶异又了然,不禁陷入了沉思。他和晏云棠一样,虽也还未想好究竟如何处理,但处理的信念是笃定的。唐母对他有再造之恩,这个恩如今已无法向活着的唐母报答了,只能换一种形式报恩,那就是给枉死的唐母一个公道。
但如今唐母已逝,接下来王丽笈的重头戏必然是针对他来的,要给唐母一个公道,首先要保证自己能够站稳脚跟。所以莫铮开口之前,其实已经作定打算,此事不宜迫切,当容后处理。若是晏云棠急着报官处理,他还打算费一番功夫进行游说。
他今日的连番询问,说到底,是一种试探。
见她所思所想与自己不谋而合,他思忖时还偶尔朝她投去青眼一瞥。他更加确信她不是晏母洪秋等人口中的呆头鹅,而是有深谋也有远虑的聪慧女子。
莫铮在沉思的同时,晏云棠方才提到官府,也使自己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赵琰因唐母的事为她忙前忙后地出力,心中升起无限感激。此前她想过,若得他的相助,事情会简单许多,可后来她明白,她不能再去麻烦他了。
那几日她从晏怀珉口中得知,赵琰在逐渐走向朝堂斗争的漩涡。据晏怀珉所说,如今边疆局势暂时缓和下来,贾将军援战归朝后居功自傲,相比从前更加有恃无恐,屡屡挑拣太子的错处,多次暗指请求官家废太子,改立贤能。所谓的贤能,在贾党一派的眼中,自然就是指的惠王。
种种条件使得贾党似乎认为废储已是势在必行,既然东宫不日就要易主,那他们接下来的眼中钉自然就变成了与平庸的太子相比,显得过于不平庸的恒王。赵琰自担任开封府尹以来,兢兢业业,本就历来享有贤能的口碑,上回又赈灾有功,那群人的刀锋已经指向过他几次。
面对朝堂之上的争斗,赵琰已是力不从心,她又怎么能再用自己的家事去给他添麻烦。
她还在想着,莫铮却已回过神来。
他对她方才所言点头应和,道出一句“棠儿很是清醒。”
她先是一愣,随后觉得这话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刺耳。苦笑一声,道“如今的清醒,都是踩着往日的糊涂走过来的。”
莫铮不确定她是何意,但也不追问,转口问道“棠儿,明日是你的生辰,我和你姨母昨夜合计着就在我们院里摆上两桌,邀上傅江和她母亲,再。。”
话还没说完,被晏云棠从中打断“明日就不过了吧。我原本也不喜欢大家为了我忙活,往年都是外祖母坚持要操办,而今年。。外祖母刚刚入土,我怎么好去过什么生辰?”
她无法想象,席间是该开心,还是落寞。
听莫铮执意,她又劝道“我们借住在傅家,理应一切从简,我一个姑娘家的生辰,何必兴师动众?若让他们知道了,肯定要以主家之名为我大肆操办,那样一来,就太过意不去了。”
这话让莫铮犯了难。他嗫嚅道“可是。。”
晏云棠知道莫铮和唐容如今担着照顾她之名,论情论理都不会在她生辰之日无所作为。见他一脸的为难,她退让一步,道“那。。明日我们就在偏厅,只比平日略多备几个菜,有劳姨夫姨母和生哥儿陪我过个生辰吧?”
莫铮立马点头附和。
待他离去后,晏云棠灭了灯盏,褪去衣衫,静卧在床榻上。黑夜中,她叹息一声,周遭全是落寞。
我原本计划着嫁一个老实人,离开水深火热的晏家,待我站稳脚跟后再把外祖母接过去安享晚年,平平淡淡了此余生。
现在,晏家是离开了,可外祖母是再也接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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