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杏花园”踏春之后,万箴事后套过晏鹄的话,方知是晏云棠让晏鹄将众人一起邀约上的。对此,他猜测了一轮,也拿不准晏云棠究竟是什么意思。若说她对他无意,可她又并未对他表现出过嫌恶。又想着,珠钗她也收了,事情总是在往好的一面发展。于是,他暗暗说服自己,晏云棠的举动都是出于守护女子的名声。因此,有了前车之鉴,接下来他也没有再单独邀约过晏云棠和晏鹄二人,偶尔碰面,都是晏家兄弟姐妹几个俱在。
万箴后来又从晏鹄口中得知,他们姐弟俩在义行巷,开了个弃猫收容所。借着这个由头,万箴没事就跑过去,美其名曰做义工。晏云棠见他对猫咪们似乎是真心喜爱,日常又会帮着一起照顾收拾,二人便也多了个话题,日渐熟络起来。
只是彼此都不再提珠钗之事。也正因为万箴没有再提及相关的话题,晏云棠才愿意与之来往。
可自元宵灯会一别,往后的两个多月里,始终不见赵琰的身影,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晏云棠起初还隐隐担心,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后来又觉得自己总是想着这个小孩,十分不对劲。于是,每每一想到赵琰,她就给自己灌汤我不过是看在赵琰小时候多灾多难,心疼他而已。我从以前就这样了,从以前就心疼这个小孩。不过,人家现在长大了,又贵为王爷,多的是心疼他的人,我还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呢。
这日,晏云棠和晏鹄刚到收容所,万箴后脚就来了。三人一起把收容所里里外外巡视了一圈之后,又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万箴突然无限遗憾地叹息道“再过两日,金明池就要关池封园了,过了今日,大龙舟的表演应该也就结束了,再来。。就要等明年此时了。”
晏鹄会意,忙提议道“反正今日也没什么事,索性我们现在过去转转吧?”
说完,他一脸期待地望着晏云棠。万箴见状,也用一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望着她。晏云棠正欲开口,也不知是要拒绝还是推辞,却被晏鹄一跳而起,把她搀了起来,代为答道“行了,姐姐答应了,我们走吧。”
晏云棠哭笑不得,身不由己地被晏鹄一路推着走到门口。这时,流萤和小乙二人各自手提一只食盒,说说笑笑地走到了三人面前。
流萤问道“我才和小乙去广味楼买了一些南方口味的小菜和点心,给姑娘和五哥儿当午饭,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不吃了吗?”
晏鹄笑道“吃啊,为何不吃,我们换个地儿吃。”
说完,他吆喝着众人一起上了马车。马车摇摇晃晃,晏云棠强撑了一路,终于抵挡不住倦意的侵袭,才靠着流萤眯了一下,却听马车夫说了一声,“到了”。无奈,她只能睡眼惺忪地又跟着众人下了马车,依着万箴和晏鹄的安排,先去金明池南岸找个水心亭用午饭。
四月里,顶空的日头还是能把人给晒出汗的。万箴见晏云棠无精打采,几乎是长在了流萤身上,往前在拖着步子,又见流萤提着一只大食盒,走的甚是艰难,他靠近二人,不容分说地从流萤手上接过食盒,自己提着。流萤一边拖着晏云棠继续往前走,一边给万箴道谢。
众人绕着南岸走了一会儿,发现所有的亭子皆是人满为患,转了大半天,最后只得从商户手上租借了一个临时搭建的彩棚。一行人坐进去,把两只食盒里的点心小菜,悉数拿出来摆在地毯上。万箴见只够两三个人吃,又独自走到临近的酒食店舍里,买了几样熟食肉菜。他坐回棚内,对小乙和流萤说“今日出门游玩,不用管着那些礼节规矩,你们俩一块儿坐过来。大家一起吃才有意思。”
晏云棠和晏鹄听了,都点头附和,小乙和流萤方各自坐下。万箴的体贴周到和不端架子,都被晏云棠看在眼里。
午饭过后,晏云棠更困了,二话不说,趴在流萤肩头就闭上了眼睛。万箴笑笑,悄悄走出彩棚,到附近的小摊前左挑右看。晏鹄总是精力充沛,吃过饭就坐不住,此刻也在棚前来回踱着步消食。偶然一抬眼,他发现不远处的宝津楼上,好像看到了赵琰的身影。晏鹄不见了万箴,又看晏云棠正在打盹,便留下小乙把守在彩棚门口,自己快步走到宝津楼前。
宝津楼楼下也驻足了许多游人,正在观看水戏,晏鹄意欲直奔上楼,却在楼梯口被两名殿前司的禁军拦下。他一愣,随后笑嘻嘻地说“我找恒王。”
那两名禁军不苟言笑,声色俱厉地喝道“恒王是你要找就找的吗?!走开!哪儿凉快上哪呆着去!”
晏鹄委屈巴巴,见他们穿甲持械,知道惹不起,想了想,也不能就地大呼“王爷”,只得作势离开。刚转身迈出两步,又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却见着长海突然出现在楼梯口,发话让晏鹄在楼下等着。
少焉,赵琰现身,脸上带着倦容,且不复往日的气色红润。他面无表情地下了楼,走到晏鹄身边,问候一句“数月不见,鹄哥儿一切可好?”
晏鹄见着他的面了,十分开心,笑着答道“都好都好。今日我与姐姐来赶最后一场龙舟竞标赛,王爷一起去聚聚吧?”
他听到“姐姐”二字,顺势问道“就你和棠妹妹二人吗?”
晏鹄不假思索地答道“还有万兄。”
赵琰又问“这两个多月,你们与万兄倒是经常往来?”
晏鹄笑着“嗯”了一声,又把晏云棠和自己开了个收容所的事,以及万箴时常来帮忙照看的事,也一并告诉了赵琰。晏鹄只顾自己说,未曾留心赵琰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待自己说完了,又再次发出邀请“王爷,随我过去聚聚吗?”
赵琰想也不想,淡然婉拒“小王今日乏了,力不从心,改日再去看望你们。”
说完,不等晏鹄回话,赵琰不作片刻停留,就此离去,留下晏鹄独自纳闷。
往日面对我的邀约,王爷都是欣然前往,这才几月不见,怎么就这般冷淡了?
晏鹄一行想,一行走回彩棚里。此时,晏云棠已经醒来,但是仍旧神情懒怠,有气无力地持着万箴买回的一把团扇,一前一后地扇着。见晏鹄被太阳晒红了脸,两鬓都冒出了细汗,她唤他坐到自己身边,用团扇给他扇风,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晏鹄受了赵琰的冷拒,又见大家都被午后的干热熏得没精打采,顿时也丧失了玩兴。他抱怨道“我刚才瞧见王爷了,就兴冲冲地去找他。起初我们还聊的好好的,我邀他过来一块儿玩,他竟给我回绝了。”
晏云棠摇扇子的速度慢了下来。
晏鹄一把将团扇夺过,自己奋力地扇起来,又问道“姐姐,王爷也不去我们家了,也不愿意跟我们玩了,可是我们哪里得罪他了?”
晏云棠呆呆地听着他说,听着他问,暗自出神。
万箴笑道“王爷自然跟我们这些闲人不同,要忙的事多,怎么可能整日就想着玩呢?等他闲下来了,还是会去找鹄哥儿叙旧的。走,我们也别干坐着了,这棚里死气沉沉,把大家都闷坏了。我们去看看龙舟争标吧,热闹提神。”
晏鹄听了,也并没有恢复几分兴致,万箴三催四请,才把众人哄到了池边。然而水上虽十分热闹,正在表演着水戏,却全然不见有龙舟的身影。万箴向一个摆摊的商贩打听了,才知道,龙舟在昨日就停止表演了。众人往正对着水心五殿的地方望去,只见形态各异的大小龙舟,正静静地躺在奥屋之中,岿然不动。
晏鹄本来也没了兴致,所以龙舟停演的消息丝毫未打击到他。周遭游人如蚁,入耳尽是喧杂哄闹声,晏鹄提议道“我们去西岸走走吧,那边人少清净些。”
晏云棠立即表示同意,嘴里还说了句“这个好”。万箴见她喜欢,他自然也是喜欢的。于是五个人从宝津楼下穿行而过,一路前往西岸。
西岸游人稀少,没有摊贩,没有酒食店舍,也没有大大小小的彩棚,一派空旷静谧的景象。岸边遍植杨柳,一阵风拂过,垂地的柳枝便伴着池中浩渺的绿波,荡出一片生机。身临其中时,倍感清爽宜人。
美景终于将众人的疲惫渐渐洗去,晏鹄见水面上正幽幽浮着几艘游船画舸,便嚷着也要去池上游船。话音刚落,万箴便独自去岸边,找商家雇了一只玲珑小巧的轻舫,小跑回来对众人提议道“几艘大的游船都被人雇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此刻已过了日头最盛的时候,池面上又是微风徐徐,我们不如乘个小舟楫,就在西岸附近转转,比起去东岸看人,赏赏百树繁花不是更有雅趣?”
众人赞同,一一上了船。坐定之后,船夫用竹竿轻轻一撑,小舟便离了岸,在池面上悠然地飘着。小舟没有固定的航行路线,船夫都是遵照着晏鹄等人的口头指令,指到哪划到哪。最后,大家都只顾聊天,也没人去管船走到了哪里,船夫便划着船,绕着西岸游圈圈。
在船上坐久了,大家弯腿曲膝,渐渐地被拘束得下半身发麻,征得一致同意后,万箴让船夫靠岸。
离岸边还有百米,晏云棠却见岸上竟赫然站着,不知何时来到此处的赵琰和长海。赵琰背着手,面无表情,望着船上的一干人等。
晏云棠感觉自己的心跳速度,在静坐时竟蓦地加快了几分。
一时,船靠了岸,大家在船上与赵琰互相问候致意。晏鹄惊喜地跳下船,早先对赵琰的诸多抱怨和不满,已经抛诸脑后,大跨步走到他身边打招呼。赵琰同晏鹄说了两句话,余光瞥见晏云棠被流萤搀起,正准备下船,他即刻调转方向,一个箭步冲上前,伸出手欲要扶她一把。
而先一步下船的万箴,等候在船边,此时,也伸出了手要扶晏云棠。
她望着两只停在半空中的手,自己要下船的动作也随之暂停。她低着头,见伸出来的两只手,都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分不出一个高下。她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不便作出选择,所以也不敢抬头去望两只手各自的主人。想了想,情急之下,她决定干脆谁的好意都不领,正提起裙子,打算自己跳下船时,所幸此时船夫也要下船。他见晏云棠和流萤挡在前面,便顺势伸出胳膊,让两位客人攀着,一个一个地下了船。
下船站定之后,她对着赵琰行了个屈膝礼,万箴也再次对赵琰行礼打招呼。三人说了两句寒暄的话,回头看时,晏鹄已经带着长海从池苑所小跑出来。晏鹄手里提着几块刻有“有偿钓鱼”字样的木牌子,长海则抱着四根从池苑所租借的钓鱼竿。
晏鹄先前被赵琰打散的兴致,此刻又因赵琰而重新聚拢。他咧着嘴笑道“我们来比赛钓鱼吧?谁钓的鱼少,谁买账,哈哈。待会儿我们把钓来的鱼,直接让池苑所的人现杀了,处理干净,做个脍鱼肉。对,再买两壶酒。我们就坐在池边,边吃边喝,可好?”
明明是提议,可晏鹄也不等众人发表意见,就默认大家都是认可的。他指挥着长海,把钓鱼牌和鱼竿,一样一样地分发给他们。
众人找了一块垂柳密集的堤岸边,一人手持一根鱼竿,排排坐下。最左边的是晏云棠,晏云棠旁边是晏鹄,往右依次是赵琰和万箴。流萤和小乙在众人身后的一块空地上,由长海带领,各自手持一把小铲子,在泥土里挖蚯蚓。
钓鱼线刚压入水,晏鹄突然反应过来,侧过头问赵琰“噫?王爷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王爷是路过吗?”
万箴下船的时候就想问了,但是又觉得唐突。见晏鹄带头问了出来,万箴也连忙趁机问出一句“是啊,王爷不是在宝津楼陪官家看演出吗?”
长海在后头听到了,忙忙地代答道“晏家五哥儿来宝津楼找过王爷之后,王爷就带着我去找你们了。”
赵琰回头瞪了长海一眼。谁知,长海是对着晏云棠在说,视线根本不在他身上,对他的眼色丝毫未觉。
只听长海继续解释道“哪里知道,我们才寻着你们的身影,你们却正往西边走。游人太多,我叫了两声,你们也没听见,我和王爷只得一路跟着。只是你们一路上走的太快,我家王爷大病初愈,跟不上你们的步子。等你们停下了,我们以为快跟上了吧,又眼睁睁地瞅着你们上了船,那我和王爷就只能在原地等着了呗。”
晏云棠听完,身体往后微微一靠,越过晏鹄,望着赵琰,想到难怪刚见到时,就觉得他面无血色,面庞和身形。。看似也消瘦了一些。
“大病初愈”四个字,让她不禁在心里泛起隐隐的异样感。
赵琰在心里暗骂长海说了还不如不说。
万箴关切地问道“王爷身体抱恙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长海不管不顾,继续充当发言人。他干脆放下手中的小铲子,一心一意地为大家解释“还是元宵灯会那晚,王爷穿的少了,玩到三更才送棠姑娘她们回家,又再转道回王府,一路在马背上被风吹了一两个时辰,当晚就发烧了。”
晏云棠心里“咯噔”一下都是因为。。他那晚把鹤氅给了我,这才。。
在所有将明未明的感情里,人的心都是敏感和自卑的。赵琰对自己的病情讳莫如深,一是不想让晏云棠知道了担心,二是害怕晏云棠即便知道了,却又并不担心。
他不想让长海再说下去,声音里含着笑,对望着自己的众人,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个小小的伤风。”
长海并非不懂赵琰要强的意思,可他也一直知道赵琰的心思,然而两个多月来,面对赵琰的缺席,晏云棠却一直不闻不问。长海心里有气,他不管赵琰想不想让他说下去,他就想全部都说出来,心里才痛快。
长海语气明显不悦了,反驳道“什么小小的伤风!王爷当晚高烧不退,冒风之后又出了汗,后来渐渐虚了,恶变为寒症!两个多月来,御医常住在王府,日日侍汤奉药,娘娘也几乎日日来照看,急的就差请神问卜了!直到这个月月初才有了好转,慢慢下得了地。在家闷了那么久,今日官家也是想让王爷换换心情,才叫了王爷来金明池看戏。”
听了这些话,晏云棠这才明白赵琰无故缺席的日子,是在与病魔作斗争。他不仅不是“无故”缺席,这故,竟然还是病的十分严重。想到这些,她心里直泛起一阵难受。
她却还要暗自嘴硬身体这么差,干嘛还打肿脸充胖子,把鹤氅让给我。
晏鹄关切地急问道“王爷怎么都不着人带个消息,我们也好去王府探望啊!”
一语中的。
长海声音中的不悦,明显上升为了愤怒。他就差要吼出来,怒道“怎么没带消息了!我。。”
这个话题,不仅加深了长海的不满,也引出了赵琰的不满。他摆手止住了长海,接过话,淡淡地说道“小王初病之时,确实让长海去唐老太太那儿拜访过,带了话,道了歉,可能暂时不能去探望了。”
“何止!还给棠姑娘带了封信!哪知棠姑娘看了信,也并不担心我们王爷!”长海气呼呼,迫不及待地接道。
听了这话,晏鹄和万箴不约而同地撇过头,疑惑地看着晏云棠。晏云棠却一脸迷茫,不知所云。
突然,流萤扔下手中的小铲子,失声惊呼道“坏了!姑娘!长海是给我带了封信,但是那日。。我急着跟您出门去踏春,一时。。就给忘了。我。。我想着回家再交给您的。可是。。玩了一天,回来洗漱完。。倒头就睡下了。后来。。后来就一直没想起来这码事。姑娘,那个,现在信应该还在我房里放着。姑娘。。。。”
此前以为是晏云棠的原因,长海不便直接发作。听了流萤的一番话,转瞬间,他把怒火悉数转移到流萤身上。他拾起地上的铲子,扔到流萤手中,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挖吧。”说完,走去了另一边,跟流萤隔的远远的。
赵琰听完流萤的话,心里的怒气倒是略微消了一些。但是,他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他想听听晏云棠会说什么。
“那。。外祖母既然知道,怎么也都没跟我提过?”这是晏云棠想知道的。
流萤怎么会知道唐母是什么意思。她囫囵一想,惭愧地答道“老太太定是以为我会告诉姑娘您。。往后又见姑娘没提这事,她老人家也就不提了吧。。”
晏云棠茫然地点点头,思前想后,嘴里刚唤出一声“王爷”,手中的鱼竿突然一紧。似乎是条大鱼。慌忙中,晏云棠没握紧转轮,丝线随着大鱼的挣扎,哗啦哗啦从转轮上松开,完全止不住。
赵琰见状,抢在万箴之前,赶忙起身,走到晏云棠身旁,接过她手中的抛竿。
晏云棠见赵琰盯着池面,灵活且从容地往回收着丝线。她望着他的侧脸,轻声把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话说完。
她语气中夹杂着愧疚和诚恳,吐出一句“对不起。”
赵琰正在收线的手,顿了顿。反应过来后,他侧过头,与晏云棠的视线相遇。他送出一个微笑,极尽温柔地回了一句“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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