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照尝试着挪了挪腿脚,只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李元谋第一个跳下马,弓腰想扶他起来,却被一把拍落了手臂。
“你,你没事吧。”宋宣娆顾不得其他,赶紧掀开他已经磨破的袍角,又急吼吼的指挥竹音脱下了皂色靴子。原本匀称的脚踝像塞了个包子样高高肿起,想必是方才坠马时受伤的。
葛圈的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目光在马车与狼首之间徘徊着,低声问竹音,“姑娘,这马车上你们有没有带生的野味?”
竹音翻了个大白眼,“怎么会,佛门重地哪允许烹煮荤腥……”
“方才竹音和我吃了些风干肉,会不会是它引出来的?”
“熟食味道小,再说郡主那个食盒上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金丝珐琅的漆器,装不了多少东西。”葛圈抚着胸口长叹一声,“幸好襄王挡住了狼,这东西体型忒大,碰上马车准给撞到悬崖底下去。”
宋宣娆浑身上下如同被雪山融水浇头一般,凉浸浸的。正欲开口,忽然听到几声悲凄的马鸣。
“元谋,扶本王起来。”乔照疼的双唇泛白,眼圈却泛着艳丽的红色。他用右臂握紧马车轮毂,想要站起来,“归一跟了我这么多年,爬雪山穿沼泽过草原,可惜没有以后了。”
李元谋点点头,手臂使劲儿,将乔照抱了起来。竹音手忙脚乱的为他穿回靴子。
乔照紧咬后槽牙,在李元谋和葛圈的搀扶下来到骏马面前。
这是一匹极其漂亮的青骢马,浑身乌黑油亮,鬃毛浓密飘逸。马儿四肢遁地,冲天高昂头颅,一次次嘶鸣着想要站起,却始终不能如愿。
“归一。”乔照低下头,俊秀的面容紧贴着宽阔的马脖子。
“你是好样的,是英雄。”
“再危难也没有退缩。”
“只可惜,不能再带你回恒都了。”
宋宣娆看着哽咽的乔照,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如果没有这神勇无前的马儿,只怕自己和竹音,早已和灰狼一起坠入千尺深崖,烂成了血肉模糊的泥沼。
“你把它养的很好。”宋宣娆绕到马头的另一侧,马儿不再挣扎,安静地睁着泪光盈盈的明眸,定定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把冰冷脸颊贴在马脖子上,纤纤十指在马鼻上轻轻摸索着。
马儿伸出滚烫的舌头,湿漉漉地在她指尖舔舐着。
“归一很喜欢你。”乔照闷闷地说,“我们走的急,你车里还有吃的吗?”
“去,把整个食盒拿来。马喜欢水果和甜食。”
竹音小跑着回到马车上,取回沉甸甸的一大包点心,还有几个颜色青翠的果子。
宋宣娆把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归一面前,马儿先是小心翼翼的闻了闻,才张开粗黑的嘴唇慢慢吃起来。
乔照直起身,定定的看着归一吃完东西。
他咬紧嘴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路旁的佩剑,用尽全身力气向马脖子刺去。
汩汩的鲜血流出,骏马喘了几下粗气,就歪倒在地不动了。
乔照温柔的合上马儿水汪汪的眼睛,“好好睡吧。不用再风餐露宿的奔波了。”
竹音搀扶着泪流满面的宋宣娆,向马车上走去,让这对出生入死的战友安静告别。
“南征北战之人,最珍爱的就是马。”宋宣娆低低哽咽,“父亲在世的时候,一有时间就去马厩,喂他那匹心爱的白龙驹。”
竹音托着下巴,默默聆听着。宋萧过世时宋宣娆才几岁,对这位聚少离多的父亲并没留下太多记忆。更是甚少提起。
“白龙驹在战场上和父亲一起出生入死,从云州到恒都,再历经九死一生突围入北羯,无论面前是刀光剑影还是隆隆火炮,它都没有后退半步。其实那马雪白的长毛底下,布满了交错的伤口。据钱老将军讲最厉害的一次中了十多箭,浑身上下都染成了鲜红,扎的和刺猬一样,却硬是带着父亲逃出包围圈。”
“父亲过世之后,我带着砚儿张罗葬礼,把白龙驹交给了养马的军士。后来那马就不吃不喝,没等出殡就死在了马厩中。”
“奴婢只听说钱老将军把白龙驹作为老国公的随葬一块儿埋了。”竹音声音暗哑,“原来是这样。”
“不过襄王殿下确实令人刮目相看,连贴身坐骑都能一剑刺死。为何不想方设法抬至清源寺,慧无法师神通广大,一定会有办法的。”
“襄王才是真正为归一考虑的,马一旦四肢折断,就彻底没办法恢复了。只能终日横卧在马厩中,眼睁睁瞧着身边的伙伴在草场上驰骋奔跑,自己却守着沉重的身躯被蚊蝇缭绕,在溃烂的腐臭中忍受无边疼痛,等待死亡的来临。”
竹音满脸难以置信,宋宣娆耐心解释道,“这些都是钱老将军告诉我的。每次大战后,军医都会拌上一大车掺有□□的草料,就是为了减少断腿马的痛苦。”
檀板车门被叩响,李元谋雄浑的声音响起,“襄王殿下腿脚受伤,不便骑马,得与郡主一同乘车。”
“无妨,竹音,扶殿下进来。”
乔照坐进车中,被浓郁的香味熏的打了个喷嚏。他打了个哈欠,闭眼倚靠着车壁小憩。宋宣娆想了想,把膝上盖着的软锦薄被轻轻盖过去。
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青年面色青白,眼角眉梢皆写着疲倦二字。额上还沾着被汗打湿的头发,原本光鲜的锦袍也被磨的残缺不全,黯淡无光。
山路崎岖难行,颠簸中,乔照的伤腿被硬物撞到,疼的他不由自主“嘶”了一声。
“别担心。”宋宣娆安慰道,“剩下的路途已经不远。等下到了清源寺就好了。慧无法师精通医术,一定会处理好襄王的伤口。”
“阿娆,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受伤了。”乔照有气无力地握住宋宣娆的纤手。
“为何?”
“不为什么,我看这秃驴不爽,不想让他诊治。这点小伤,入寺后用热水敷下,再擦点李元谋随身携带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就行。”
“襄王殿下也懂医术?”竹音惊讶道。
乔照抬抬眉毛,“偷师勉强学了些,我还给唐长史当过药童。不信的话,问你家郡主去。”
宋宣娆只觉得脸上烧的滚烫,便也装作困倦的样子靠着鹅羽枕闭眼休息,只剩下竹音百无聊赖的撩开窗帘,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的崇山峻岭。
车队紧赶慢赶,终于在深夜赶到了清源寺。乔照强忍疼痛,利落地跳下马车,对率众僧在门口迎接的慧无法师双手合十。
李元谋,葛圈等人也纷纷下马施礼。
“阿弥陀佛,贫僧在此久候多时。”慧无面色恬淡,“没想到殿下这回别出心裁,居然改坐马车。”
“路途颠簸,骑马颠簸,本王还是不受这个罪了。”乔照背着手,笑盈盈地问慧无,“寺中可有给我住的地方?”
“当然,当然。”
僧侣们也跟着轻笑起来。他们都是北羯人,还不会走路就被抱上马背,无论多颠簸都如履平地。至于这襄王,看起来气宇轩昂玉树临风,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和其他南楚人一样文弱不堪只会吟诗作画。
宋宣娆匆匆用帕子擦净哭花的残妆,莲步轻移,与慧无法师相互行礼。
在法师惊讶的目光中,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砚儿病的厉害,我今儿个起迟了些,所以来的晚了,还请法师莫要怪罪。”
“无妨,无妨。佛祖定会保佑柳国公逢凶化吉,康健如初。”慧无法师笑道,“得知郡主要来,昨儿个就打扫出了静心苑。”
“如此甚好,我也住惯了那里。”
这次不过打算在清源寺小住两三天,宋宣娆携带的东西只几套随身衣物而已。毕竟静心苑专为她所留,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都是往昔带来的。
乔照和李元谋被僧人领进旁边的菩提苑,才发现此番出门匆忙,连换洗的外裳都没带。本来秋日凉爽,外衣凑合穿几天都没事,翩翩乔照的袍服在屠狼时剐蹭的不成样子。要不是借着黑夜的掩护,只怕早就被慧无法师发现了。
“帮我去静心苑一趟,看看能不能借件外袍来凑合下,式样无论羯楚都行。”
李元谋应声而去。
此时宋宣娆正在屋内喝茶,等李大将军结结巴巴的说明来意,旁边飞针走线的竹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李元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将方才的话语重复了一遍。心道以自家主子这么标准的身材,不愁借不到一件衣裳。若不是困在寺庙别无选择,只怕襄王殿下还嫌他人的衣物腌脏碍手呢。
“确定是襄王想要外袍?”宋宣娆站起身,与李元谋对视。
“不挑材质样式,能穿就行。”
宋宣娆冲竹音勾勾手指,对小丫鬟耳语一番。
竹音快步走到卧房内,找了件镶金织锦桃花罩衫配藕荷色苏绣百褶围裙出来,装在红柳木箱中交给李元谋。
李元谋大步流星离开了。
主仆二人扑在软榻裳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襄王是楚人,正好找了套楚地风格的衣裳给他。这两件风格宽松,想必应该勉强穿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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