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娆嫣然笑道,“罢了,反正已经住了这么久。”
慧无大师眉目平静,“一切都依郡主心中所想。”
几日后,乔照果然如约而至。这次李元谋和唐廷都随队而来,外加供奉的数百斤酥油。难得院内热闹起来,竹音听到僧侣们朗朗的诵经声,忍不住提出想出去一看究竟。
宋宣娆欣然应允。这寺院中日子清静,自己怡然自乐,可对生性活泼的竹音来讲就过于寂寥了。望着空荡荡的禅室,宋宣娆叹了口气,拿出黑白两坛棋子和松木棋盘,顾自对弈起来。
这种静心之法还是昔日在柳营的时候,钱老将军教授给她的。不同于那些生活肮脏粗糙的兵士,钱老将军的营帐内总是洁净的一尘不染,连被子都会用麻绳绑缚的肃整,方便随时行军。钱轩云自幼受他的熏陶,几岁就能熟读兵法,咿呀成诵,令全营上下爱不释手。
日久天长,钱轩云觉得独自一人学习用兵之术枯燥,想方设法劝宋宣娆也跟着一块习读。宋萧听闻此事,把钱轩云唤至帐前,要这虎头虎脑的小子自己去跟宋宣娆说。
钱轩云憨憨的笑着,说此事早已跟宋宣娆通气,只是被拒绝了而已。
宋萧不愿强摁着女儿学习兵法,正愁该如何婉拒,却见咿呀学语的宋砚跌跌撞撞跑进来。身后跟着的奶娘一脸紧张,气喘吁吁。
宋砚跑到父亲脚下,抱着袍下露出的裤腿开始嚎啕大哭。
钱轩云上前一步,大声吼道,“谁让世子闯进军帐重地?奶娘你怎么当的!”
肥胖的中年妇人受到惊吓,一下子跪在地上,面色如土,“小将军息怒,小世子闹着要见国公爷,奴婢一时没有看住,请国公爷恕罪。”
宋萧紧锁眉头,看着儿子手中把玩的丝绢和脖子上镶嵌玛瑙的银锁,弯腰把宋砚抱起放在桌子上。
“砚儿可愿学习兵法,以后做个开疆扩土的大将军?”
宋砚抬起一张粉嘟嘟的圆脸,满眼天真无邪,“兵法是什么?”
“嗯。万人敌之术,如果学好了,就可以率领千军万马,攻城略地战无不胜。”
小宋砚固然没有理解父亲话语中的攻城略地,但千军万马则听懂了。他张开小嘴,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才不要,那些马又高又吓人,还动不动嘶鸣吼叫,从身边走过都怕被踢着。”
站在一旁的钱轩云心底大受震撼,若是自己在父亲面前如此直言,脾气暴躁的老将军早就动了家法,用马鞭把出言不逊的逆子抽的七荤八素。难得宋萧还神色和蔼的看着儿子,摸摸他圆溜溜的小脑瓜,让奶娘把人抱出帐外。
“如果钱老将军能说服宣娆,就让她跟着一起学吧。”宋萧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瞧她从小在军中长大,对征战之事耳濡目染,不会像砚儿那样抗拒。”
钱轩云腹诽,如果真让满脸络腮胡子、声如洪钟的父亲去找宋宣娆,只怕她的反应比宋砚好不了多少。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将门虎子决定虚晃一枪,对宋宣娆说学兵法是宋萧的主义。宋宣娆坐在案几前,咬着嘴唇听完钱轩云闪烁其词的陈述,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钱轩云乐不可支的回钱老将军那复命了,结果不到一个月,他就再也开心不起来。宋宣娆后来居上,无论是排兵布阵还是军法典籍都要远强于他。钱老将军不服气,越发压着儿子头悬梁锥刺股的温习,却还是杯水车薪。
好在很快宋宣娆就对学习兵法没了兴趣,转而迷上钱老将军案几上搁置的两坛黑白棋子。钱老将军也不含糊,手把手的开始教小姑娘下棋。钱轩云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被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姑娘甩在后头了。
宋宣娆在钱老将军的教导下,在云州军内屡战屡胜,很快就没有了敌手。宋萧喜出望外,差人从集市上带回几本深奥晦涩的棋谱。从此宋宣娆开始挑灯夜读,棋谱脆弱的纸页很快被翻的破烂不堪。
钱老将军又想了个办法,效仿传说中世外高人左右互搏的做派,让宋宣娆独自一人时双手分别执黑白棋子,习得一心二用之术。
日久天长,宋宣娆习惯成自然,几乎再也不会抱着装棋子的木盒眼巴巴的找人对弈了。柳营上下的青年将士们暗自高兴,毕竟总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在打败是很丢面子的事,虽然只是在无伤大雅的棋盘上。
“郡主别来无恙。”乔照略微嘶哑的声音在门前响起,正沉浸在棋局中的宋宣娆手一抖,墨黑的棋子滚落在地,被乔照弯腰拾起。
乔照笑吟吟地走到案几前,顾自敛了衣袍而坐。宋宣娆默默垂眸,逼自己不要去注意对面那袭天青色的修长身影,把注意重新凝聚在指尖。
“郡主好雅兴。”乔照对宋宣娆的冷淡毫不在意,自己倒了杯半凉的茶水喝起来,“肯请赏脸,与小王切磋几着。”
宋宣娆不言语,继续左右手交互。
乔照微微一笑。每当宋宣娆拈起一枚棋子,他就飞快的从圆坛中拿起一枚相反颜色的,抢在宋宣娆之前落下。如此几次三番,宋宣娆见他水平尚可,也没原先那般抗拒,默许了乔照与自己对弈。
“王爷此番入寺,既是为兄长超度,就当潜心礼佛,这些自娱自乐的小玩意儿,还是少碰为秒。”
一局略胜三子的棋局过后,宋宣娆以手拖腮,轻描淡写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超度?”乔照笑嘻嘻的指了指门口,“冠冕堂皇的说辞是应对外人的,郡主向来洞若观火,肯定不会轻信。”
“假作真来真亦假。王爷此次来,带了李将军和唐长史,可见此事非同一般。再说,过世的南楚太子是王爷的兄长,手足受损自然是切肤之痛,谁曾想王爷只是逢场作戏呢。”
“做戏,也得有看戏的人才行。”乔照漫不经心伸了个懒腰,“太子是我兄长不假,但从小到大,我们的交集就极少。他是众星拱月的中宫嫡子,有母后的宠溺,父皇的厚望和强悍无匹的外祖。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出皇子,自打记事起就受尽白眼。堂堂皇宫内院,宫阙万间,却住出寄人篱下的感觉。”
“那你为何要借南楚太子的名头来清源寺?佛前不打诳语,你既然拿神佛之事做幌子,自然得不到庇佑。”
乔照轻笑出声,“莫说你对这满寺泥塑木偶信服的五体投地。即使说了,我也是不信的。”
“此话何来?”
乔照轻快的勾了勾手,“你若真的虔诚,郡主府中的佛龛就不会那般狭小简陋,只是观音的八岁镀金等身像,远不及郡主府雕梁画栋、九曲回廊的风格。”
“心诚则灵。不可用这些身外俗物来妄断。”宋宣娆嗤笑一声,“其中深奥,王爷你是不懂得。”
“无论承不承认,我与你都是一类人。”乔照兴致勃勃的站起身,冲宋宣娆一拱手,“路遥知马力,往后你总有一天会承认这点。同类的味道即使阻隔千山万水,也心有灵犀,正是古人所云有缘千里来相会。”
宋宣娆刚想反唇相讥,见那抹天青色的身影飘然闪出门去,一脸惊愕的竹音小跑着进来,“襄王怎么在这里?佛殿中来了好几个穿着楚地衣衫的人,正拉着诵经的法师们颠三倒四的问呢。”
“他们怎能找到这里!”宋宣娆猛然站起,衣角不小心带反翻棋盒,数百枚黑白棋子瞬间滚落一地。
“不,不知道。按理说寺门口也有守备的武僧,虽然人数不多,可也不至于连一点声响都没发出。”宋宣娆脸色煞白,担心地走到门口向外望去,却只隐约听到七七八八的打斗声。
“竹音,快点跟我走。”她一下子慌了神,此次来清源寺,想着佛门重地,又有武僧护院,便让跟随的侍卫回了国公府。毕竟自春狩结束,宋砚受了惊吓,一直神色不宁,多些护卫在身边心里终归踏实些。
竹音连忙从屋内跑出,跟着宋宣娆小心翼翼的来到后殿。循着记忆找到原本存放残缺经文与废弃佛像的院落,门前凝结着厚厚的尘土,一只山楂大的蜘蛛正张牙舞爪的卧在角落的密网中。
宋宣娆顾不得许多,亲自上前,用尽全力才将木门扒出一条缝,与竹音勉强挤了进去,又从内里虚掩回去。
“我记得这地下有一个地窖。”宋宣娆躲在墙边,摸索半晌终于拨开积灰,转动机关,打开了昔日存放佛像的地窖。那地窖似乎比昔日更深了,灰蒙蒙的密道连接着黑黝黝的地洞,仿佛荒郊野岭夜深人静时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宋宣娆赶紧拉着竹音进入地窖。
黑暗中竹音不小心摔了一跤,连带着宋宣娆也翻滚在地。两人摸索着前行,只觉得眩晕如海浪般袭来,天旋地转间几乎连站立也需拼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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