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娆紧咬牙关,唇齿间残留的沙棘汁变得无比苦涩起来。
“这是我在楚国府邸中的长史,唐廷。”乔照郑重介绍,“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占卜通医术又能掐会算,在大楚素有小诸葛的美名。”
“襄王贵为皇子,府中的人,自然错不了。”宋宣娆示意唐廷坐下,“可惜羯人尚武,民风彪悍,只怕先生一肚子文章锦绣难以发挥。”
“无妨,无妨,大楚如今诸王相争,内忧外患,还是潜伏在襄王羽翼下安稳。”唐廷眉眼间笑意恬淡,“近日有捷报从大楚传来,说北羯的铁骑将缅人前锋在距都城百余里的鹿城打败,大楚军民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缅人还会卷土重来。”宋宣娆以手托腮,回忆起兵法中有关南缅的只言片语,“他们常年居住在深山老林中,以蛇虫鼠蚁为食,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男儿皆在额上刺青,女子驯养蛊虫,以求先祖保佑人丁兴旺,家族繁盛。想必这次南缅损失惨重,定会纠结阵亡将士的兄弟叔伯卷土重来。楚帝如若真想长治久安,靠水土不服又数量有限的北羯铁骑肯定不是办法,毕竟敌人强悍,很可能愈挫愈勇,数目也成倍数增长。”
“那又有何妨?从古至今战场风云从来变幻莫测,不能单单以兵力多少论处。”唐廷自信的抚着胸脯,“令尊宋大元帅不是也多次以少胜多,将十倍于己方的敌人杀的片甲不留么?”
“大楚如今的将领,不是年逾古稀的风烛老人,就是纸上谈兵的稚嫩竖子,就是哪里能与昔日的宋元帅比。”乔照低声反驳道,“况且昔日宋元帅的二位夫人都是苗裔女子,蛊术出神入化,只怕比缅人还要厉害许多倍。”
宋宣娆微微愠怒,“你都听说过些什么?”
“小王不才,在大楚听说云州军能百战百胜,不但因为宋大元帅文韬武略过人,更是因为两位夫人的助力。特别是大夫人,能呼风唤雨,撒豆为兵,所以无论敌人数目多寡,都败在云州军的手下。”
“原来亡母曾经这么厉害过。”宋宣娆眼尾微斜,轻佻讥讽,“襄王殿下平素还是少看些传奇话本的好,那些都是文人墨客不切实际的遐想,若轻信其有沦陷其中,恐怕迟早会成失心疯。”
宋萧的大夫人常年随云州军南征北战,生下宋宣娆后更是一病不起,勉强拖了两年就去世了。自宋宣娆有记忆起,父亲身边就剩下容貌旖丽,生性温和的二夫人——也就是宋砚的母亲。二夫人生宋砚时候遭遇难产,挣扎了三天三夜才勉强诞下婴孩,自己却血流如注,一命呜呼。
宋宣娆腹诽,母亲和姨娘若真是襄王口中呼风唤雨神鬼莫测之人,怎么会先后在双十年华早逝,而不是手拿朱批杀去阴曹地府逆天改命,或者干脆一把火烧了生死簿呢?
“郡主不信?”乔照狭长的双眸闪着星点清光,“我也是听大楚都城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说书人讲的,等有机会带你去见识下,那一张如簧巧舌,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由不得你不信。”
一位浑身血迹的北羯少年郎跌跌撞撞的绕开帐前拱手侍立的婢女,冲着托腮沉思的宋宣娆跪下,“不好了,凌王他……”
“凌王怎么了?”竹音箭步上前,扶起已经栽倒在地的来人,却发现地上的浅草已经被鲜血染的殷红——他胸口穿着的毛毡被撕的七零八落,绽开的皮肉上残留着野兽的爪印,而左臂以下早已不知踪影,只剩下鲜血淋漓的衣袖空荡荡的摇摆着。
宋宣娆平素再镇定自若,见到如此惨烈的场景,也一下子慌了神,忙呼唤侍女去请随队巫医过来,看能不能救这重伤的少年一命。
“先把人抬进帐中吧。”唐廷站起来,冲她躬身行礼,“请郡主下封口令,严禁所见之人走漏风声。还有,找些身强力壮的侍卫挑几担土来,盖住这一路上的血迹。还有,千万别惊动巫医。”
“为什么?”竹音见唐廷口气信誓旦旦,一下子沉不住气了,“公然挑土掩埋,旁人会认为是为了在光天化日下毁尸灭迹。若到时候有人指认郡主见死不救,难道唐大人用三寸不烂之舌助郡主脱身吗?”
“臣定不会眼看着这位小壮士死掉。”唐廷再次跪下,却是冲着抚额静坐的襄王乔照,“封锁消息,不但是为了救小壮士一命,还想从他口中知道现场的真实状况。如若巫医心怀叵测,或者在臣的用药中动点手脚,这位小壮士就真的不会有说话的机会了。”
“罢了,就按这位唐先生说的,把他抬进去吧。”宋宣娆神色肃然,“硬撑着一口气也要挣扎着回来见我,想必一定有万分重要的话要说。”
几位健壮的北羯侍女正要七手八脚的抬起人,却被乔照一把拦住,“慢,先去找块硬板来,把人放到上面再抬,还有,把他带到本王的毡帐中去吧。”
‘你也一同跟过去。这样即使之后有人怪罪起来,也只能说我半路劫胡,人人都明白你调动不了我那里的随从。”乔照盯着宋宣娆的眼睛,“涉及两国邦交,他们对我总会客气些。”
此时唐廷已经一言不发的把手伸到伤者的袖管中,仔细摸索一阵,捏住了他伤处的筋脉。“来个人,帮我摸摸他右边的脉搏。”
乔照蹲下身,亲自抓起小壮士完好无损的右手,伸出两个手指哥在他满是污垢的腕上。“还好,脉象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唐廷,等回帐中就把我带来的参片给他含着吧。”
此时有侍卫把从马车上卸下的木板搬来,众人七手八脚的把小壮士抬了上去,往乔照的毡帐中走了。唐廷依旧捏着他的残臂,血液渐渐凝固,整个袖子都黏糊糊的粘在木板上。
宋宣娆交代竹音盯着侍卫们掩埋血迹,就跟着乔照一块走了。凉风卷着淡淡的血腥味吹来,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不想襄王竟然精通医术。”宋宣娆理清纷乱的思绪,“先是纹丝不乱的配合了唐先生诊脉,又安排用参片续命。如此轻车熟路,实在不像是金尊玉贵的皇子所为。”
“谈不上精通,不过久病成医罢了。”乔照顺手理了理头发,“就算有御医在旁,若真是一窍不通,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我只怕早已死过千万回。”
“楚帝和你可是亲父子,又怎么会……”
“亲父子又如何?我的亲兄弟有十四个,长大成人的才只有六个,还包括一个终日流着口涎的痴愚。”乔照咧嘴一笑,“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和一国储君定亲,还有个身为准驸马的亲弟弟。”
宋宣娆听出乔照话语中的酸意,正欲反唇相讥,却对上他饱含苦楚的笑脸。“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与太子定亲又如何?你既然饱读经史,就知道古往今来,没能登上帝位的储君结局凄惨无比,更别说家眷了。”
“既然说到缘法,看样子你是决定随波逐流了。”乔照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昔日战无不胜的云州军,等钱老将军归天,要么作为嫁妆收归北羯太子麾下,要么沦落给公主府当护院。”
“至少他们都会活下来。不至于功高震主,被下令尽数剿灭。”宋宣娆冷静指向眼前的毡帐,“里面人声鼎沸,想必是唐先生正在实施救治,咱们要进去吗?”
乔照摇了摇头,“唐廷的医术经过了千锤百炼,我十分放心。而且为了防止伤者化脓,他那身被撕的褴褛的衣衫恐怕早已撒上石灰粉深埋了。恐怕他现在也不愿意见外人,尤其是金尊玉贵的你。”
既然衣衫都已经剥下深埋……宋宣娆往下想下去,耳根子不禁一热。“那算了,既然唐先生是杏林高手,那就将小壮士的性命托付给他了。只是我有个疑问,为什么要把沿途的血迹都用土盖上?”
“他们遭遇猛兽袭击已经传开,如果有兽群闻着血腥味儿寻来,只怕一个营地的人都会遭殃。”
宋宣娆刚想说营地中留下的人也不少,就算是以凶残见长的狼群亦不敢轻举妄动。无意中她对上乔照阴冷森然的眼眸,脑海中灵光一现,疑惑迎刃而解。
“那,依你看,参与春狩的皇子与贵族会全军覆没吗?”
“仅凭几只牙尖爪利的猛兽,哪里能有这样大的能耐,何况有那么多骁勇善战的北羯儿郎。”乔照抬手指向远方的山谷,“除非爆发洪水,或者山火冲天,才可能将春狩的队伍化为乌有。放心吧,凌王殿下和你弟弟应该没事。”
宋宣娆深吸一口气,“但愿皇上和太子也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呵呵,就算他们回不来,等北羯铁骑班师回朝,我也定会将府邸完璧归赵。”乔照朗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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