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清源寺还有一里有余,就能听到钟声阵阵,佛音袅袅。轩云打发侍卫飞马前往查看,得到消息后恭恭敬敬来到车前,拱手一揖,“郡主,法师已得到消息,已率领僧众在大雄宝殿内等候。”
宋宣娆撩开车帘,示意车队缓慢前行。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寺院门口,红墙黄漆的院墙围绕着数十丈高的殿宇,脚下早已铺就织有大朵西番莲的天竺绒毯。两位青衣沙弥端来石凳,双手合十,请郡主移步大雄宝殿。
数月未见,慧无法师依旧富态如往昔。法师约莫三十余岁的年纪,眉目温和,双耳过肩,被数十僧众簇拥着站在高坎前,一袭缀满珠宝的华贵袈裟凸显出超凡地位。
两侧则摆满被雕刻成重瓣莲花状的酥油灯,跳动的火苗让整座殿宇温暖如春。
宋宣娆双手合十,冲法师行礼如仪,又接过小沙弥端上的檀香,跪在早已准备好的织锦鹅羽软垫上,虔诚的叩拜佛祖。慧无法师双目含笑,亲自搀了她起来,将众人引入偏殿用斋饭。
精心烹煮过的满桌素斋鲜美而清新,莲子甜羹、桂花卷、莼菜汤、雪花杏脯、墨玉豆糕、香酥口蘑……宋宣娆慢条斯理的拿起金筷,略动了下。竹音拱手服侍在侧,心里默默估算着这一席看似清寒的素斋价值几何。
“贫僧已差人打扫出静心苑,郡主车马劳顿,请早些休息。”慧无法师低眉敛目,对宋宣娆施了一礼。
“不碍事的,这几年往来来清源寺多次,早已轻车熟路。”宋宣娆喝了口手中的碧螺春,笑道,“近日燕都怪事层出不穷,还请大师指点一二。”
“阿弥陀佛。郡主尊驾至此已是贫僧的福气,本当知无不言。只是方才燕都传来消息,说半个时辰后有贵客登门拜访,贫僧分身乏术。”慧无法师仍不卑不亢的带着微笑,冲宋宣娆微微躬身。
“罢了,尽然法师有贵客,那我就不便叨扰了。”宋宣娆扶着案桌翩翩起身,跟着领路的沙弥回静心苑去了。
“没想到咱们顶风冒雪过来,慧无法师居然摆起了架子。”竹音刚进屋,就忍不住冲宋宣娆抱怨道。
宋宣娆打量着屋内雅致的陈设,微微一笑,“无妨,这燕都城内天外有天,比起一个无权无势的郡主,这清源寺的主持有更需要应酬的人也不奇怪。”
“就连当初建造清源寺的图纸,都是老国公的随从奉与的,才过了几年,这帮秃驴就如此怠慢咱们。”竹音嘟着嘴,面满脸忿忿不平。
“菜式都是我喜欢的,静心苑也洒扫的干净,分明是常年备着我来。”宋宣娆靠在软枕上,拨弄着耳边的一缕头发,“何况我当初能封郡主,法师在背后使了不少力,已经算是投桃报李。”
竹音领了小丫鬟进来收拾衣物,宋宣娆百无聊赖的窝在软榻上,只闻得幽香阵阵,透过窗纸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便独自拎起灯笼,罩了件雪貂毛的披风,寻着香味走了出去。
早已等候在外的小沙弥持了银丝罩着的六角灯笼走上前来引路,宋宣娆见小和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秀,便道雪天寒冷,自己拿了灯笼,随意逛逛解闷就行。
“师父再三交代,郡主身份尊贵,须好生服侍,寸步不离。”小和尚信誓旦旦道。
宋宣娆无意推脱,温言道“那替我谢谢你师父。”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不知不觉走到岔路口。小和尚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宋宣娆当下想去何处。
“我只是方才被清香吸引,随意走走罢了。小师父可知道这如桂如兰的是何物?”
小和尚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拍了拍光溜溜的脑袋,“想起来了,年初师叔从天竺带来一批黄色梅花,养在院子里半年有余,前几日就已经含苞吐蕊。”
宋宣娆踩在薄薄的积雪上,燕都乃干旱风沙之地,水贵如油,郡主府的园子也不过种了几株耐旱的胭脂月季而已。只有清源寺这种达官显贵趋之若鹜的皇家寺庙,才能将需要频繁浇灌的梅花养的欣欣向荣。
鹅黄的花瓣星点盛放在枝头,吐着杏红的丝蕊,娇嫩如美人香唇,吹弹可破。小沙弥见状,忙要去取剪刀,取些插瓶送到静心苑做装饰。
宋宣娆于心不忍,只说自己不喜花朵妆点室内,怕小虫受暖后从花瓣里钻出,噬咬衣物,闹的不安生。
“哈哈哈,没想到堂堂天水郡主,也懂得怜香惜玉。”一位身着玄狐坎肩的青年从梅林深处走出,拊掌大笑。
宋宣娆微微蹙眉,正要询问来者何人,却见小和尚早已放下灯笼,双手合十,“贫僧参见襄王。”
“无妨,本王来清源寺进香,不过是凡俗之人请求神佛护佑,小师父无须多礼。”乔照挥挥手,“方听慧无法师参禅,须臾片刻之间,仿若白读了十年圣贤书。”
小和尚挠挠头皮,求救似的看着宋宣娆,不知如何应对。
“刚才还听法师提起,说天水郡主在寺内小住,没想到几柱香的功夫就遇见了,真是神佛赐予的缘分。乔照嬉笑着往前走了一步,拾起搁在地上的六角灯笼,冲她微微躬身,“如若不弃,小王愿为郡主引路,踏雪寻梅,共赏美景。”
宋宣娆眨眨眼睛,不懂这南楚襄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和尚则低头瞧着脚尖,进退两难。
“小师父,你就在方才的岔路口等我吧。想必堂堂南楚襄王,总不至于会刺杀我。”宋宣娆冷冷的瞥了乔照一眼,顾自往林中走去。
小和尚机灵的转身回去了。
“郡主多心了,小王当然没必要在佛门重地行刺。”乔照摇摇晃晃的打着灯笼,跟在宋宣娆身后,“走慢点,这黄色梅花得慢慢观赏品韵,只可惜郡主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宋宣娆驻足,猛然回身,“梅树寿命超过百年,寺中众僧自会小心照料,又得佛法庇佑,怎会见一次少一次。”
乔照靠在一株梅花下,抚着胸口,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等过几年,郡主嫁给太子作侧妃,出门就不会这么方便了。即使好不容易来一次,也得跟在正妃身后,亦步亦趋,连拜佛祈福都只能浅尝辄止,哪里还能在寺内随意走动。”
宋宣娆面色微冷,她和太子阿绚的婚事是父亲在世时和先帝定下的,虽说多有遗憾,终究是解了国公府上下燃眉之急。如今竟然被一个素昧平生的楚国皇子嘲笑,实在是颜面尽失。
“没想到,襄王这种少年枭雄之人,也会来这寺庙寻神佛护佑。”宋宣娆抬起下颌,目不转睛的盯着乔照的双眼,“不知趁人之危,巧取豪夺之时,襄王内心是否有过半点忌讳?”
“哎哎,哪有那么严重,明明只是借贵府小住而已。”乔照咳嗽一声,大大咧咧的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几片鹅黄的花瓣无声飘落下来。
“又不是不付租金,如果你觉得不够,可以向我开口嘛。”乔照抱着胳膊,笑容灿烂,“当然,不想嫁给太子的话,也可以说出来的。”
“婚姻大事,不容他人置喙。”宋宣娆眼眶微涩,或许是白日赏雪过久,有些疲乏,“你既借了我的府邸,希望好生爱护,归还时别只剩下断壁残垣。”
“哪里哪里,最多不过挖地三尺,不至于搞破坏的。”乔照甩甩头发,“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搞了破坏,那北羯皇帝也会替我归还的。如果真挖到什么奇珍异宝,没准他还会谢我火中取栗,再赐一大车金银珠宝给你做嫁妆,嘻嘻。”
“你究竟意图如何?”
乔照无辜的抬起眉毛,喜笑颜开,露出一线雪白牙齿。宋宣娆看在眼里,不得不说这大楚皇子丰神俊逸,举手投足间带着勾人的邪气与天真,虽言语冒犯却叫人讨厌不起来。
“希望北羯皇帝说话算话,借铁骑荡平缅寇,复我大楚万里江山。”乔照冲月色略略拱手,“再幸运些,希望借你府中珍宝一观。”
宋宣娆心脏猛的一沉,暗道该来的总会来。
“既然将府邸借给你,想瞧什么,大可以尽收眼底。”她朱唇轻启,娓娓道来,“我只是想提醒襄王,作为质子,在异国他乡还是小心为上。方才说到火中取栗,希望大楚皇帝和太子能记得襄王孤身犯险的丰功伟绩,不要将这颗火中取来的栗子,不小心又滚进火堆里焚的一干二净。”
乔照听着美人的反唇相讥,觉得分外有趣。庸懦的父皇沉湎于酒色,忝居楚皇之位,兵临城下方才慌了神。至于太子,从来就对自己虎视眈眈,当面兄友弟恭,背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这次更会想方设法借刀杀人,夺取功劳,一箭双雕。
“多谢提醒,在这北羯都城,我和手下行事会更加小心。”少年悄悄做了个鬼脸,“也祝你早日成为太子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