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人行动很快,第二天就找来了道士,师蓝住的这栋小楼被贴满了黄纸,道士们在外边准备着法事。
清晨的光透过窗纸,映照在师蓝背上,师蓝睁开眼睛,蜷缩的身子舒展开,缓缓坐起来。虽然手脚被捆绑着,但这对师蓝来说并不是难事。
起身,刚好看到了那映在床上的奇怪影子,其他部分和平时看到的一般,除了头。
属于头部的那片区域,就好像长出了七八根犄角,分叉着延伸向四周。师蓝知道这是什么,很多年前,作为树的形态的时候,她偶尔会看着自己的影子来数自己身上的树枝。
为什么会长出树枝呢?师蓝很想伸手摸一下,只是自己被捆绑着,手动不了,只好晃晃脑袋,看是不是树枝。
细小的树枝从青色的头发间延伸而出,随着师蓝的晃动而摇摆,偶尔有叶子摩挲,沙沙声回荡在小屋内。
很快师蓝就停了下来,耸起耳朵。
楼下传来细碎的声音,是阿爷的,只是听不太清楚在说什么。
师蓝挪动着身子,努力的朝着窗户挪去,直到楼下的声音高亢起来,师蓝才挪到窗边,微微抬头,下巴抵在平时趴着的位置,用头小心地将窗推开少许,从缝隙中看到了楼下的情况。
“将军,卑职求您了。”
两个白发的老人,一个负手背对着,另一个已然跪下,头磕在了地上。·
负手老者一身华服,显得比老樵夫还要年轻几分。他听到身后动静,轻轻叹气,似有不忍,方要转身之际却被周遭几个道士给拦住了,道士们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最后是一个中年男人的一声“爹”奠定了局面。
“爹,外面都传是这个怪物害死了祖母,人言可畏,李家一世英名不能毁在一个怪物身上啊。”
华服老者听罢,想要搀扶起老樵夫的手迟疑着,最后下定决心般的握紧,对着跪地的老樵夫摇了摇头。
楼下的人说话不是很大声,师蓝听不太真切,只看到老樵夫颓然的跌坐在地上看,那丢了魂的模样,一瞬间比华服老者更显苍老了。
师蓝心中滋生了不开心的情绪,头撞开窗户,对着楼下大喊道。
“阿爷!”
突兀的喊声顿时吸引了楼下众人的注意,纷纷抬头,头顶着树枝的小女孩映入了人们的视野。
人们忽略了小女孩被抢走东西时才会出现的微微愠怒的表情,眼中只剩下那从青色发丝中伸出的诡异的枝叶,风吹动着翠绿的叶,寂静中只剩下了莎莎声。
师蓝没想过要说什么,那吼声只是想表达心中的不满,可感受到楼下众人也出现了不开心的情绪,师蓝的不满顿时就消失了,只剩下了慌乱,迷茫地扫视着众人,视线最后落在了一个道士身上,慌乱瞬间变为惊恐。
本以为已经逃掉了,没想到猎食者们那么执着,时隔一年多,依旧追杀来了。
师蓝记得这个道士,在那个小村落,道士带着一群人,拿着火把,一边猖狂大笑着,一边追赶着她,师蓝觉得他们就像是森林里追逐猎物的虎豹,想要把自己啃食掉。
师蓝不知道这只是机缘巧合,心中只有恐慌,和道士对视一秒后,立刻缩回了头,但动作幅度略大,身子不稳就向后倾斜。
师蓝满脸惊慌,努力挺直了腰,可没有丝毫作用,最终还是倒下,脑袋瓜磕在木板上,折断了几根树枝。
闷响传到楼下,老樵夫第一个反应过来,爬起来小跑着进了屋子,很快来到了师蓝身边。看到闺女的模样,生怕摔疼了,赶忙将师蓝扶回床边坐着。
“师蓝,疼不疼,呀,这都折断了,不会有什么事吧?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向老阿婆子交代啊。”老樵夫手忙脚乱捡起树枝,在师蓝头发找到了断口处,小心翼翼的想粘上,可不管断口对得多准,断了终究是接不上的,就像死了活不过来一样。
“阿爷,我没事,不疼。阿爷,阿婆是不是也睡了?和大小姐一样,在那个大大的木箱里。”师蓝很乖巧的坐在那里,和往常阿婆给她梳理头发时一样。
老樵夫颤抖的手忽然僵住了,叹了口气,看向窗外,风和云都走得那么轻缓,没发出一点声息,安静得像是只剩两个人的世界。
没人进屋,所有人都像木桩一样站在那里,因为他们前面站着一道苍老的身影,常年积累的威信汇聚成万夫莫开之势,谁说暮年不见英雄。
老樵夫明白了,便也不着急,慢慢坐在地上,脊背虽然佝偻,头却依旧比坐在椅子上的师蓝还要高出一小节。
“啊,是啊,睡了,会睡很长很长时间,长到。”老樵夫很努力的想着“永久”该是一个怎么样的时间,对他这个粗人来说,在不伤一个小女孩的心的情况下解释“人死了是醒不过来的”这个话题是很难的。
人死是要转世投胎,变成另一个人,再也没有了这辈子的记忆了,再也见不到这辈子的人了。
这么说,师蓝肯定很伤心吧?她关心的人那么少,关心她的人也那么少,再少一个,就几个人了吧。
下辈子吗?老樵夫陷入了回忆,想起了和老伴结为夫妻的那个晚上,想起了她文绉绉的誓言。
记得她说是大小姐教她的,是什么来着,啊,好像是……嘴下意识跟着念念叨叨着,“直到,天之云散,海之水枯,皆为沙土;岁月恒久,生生世世,永结连理。要是再晚点,我也会见不到吧?老阿婆子,你可要走慢点,可要等等我啊。”
“阿爷,你在说什么,什么天啊海啊?阿婆要走去哪里,阿婆不是睡着了吗?”
老樵夫回过神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道“啊,没什么,就是,十八年后吧。师蓝不是听小少阿爷说过吗?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你阿婆就会和师蓝一样,又变成小孩,然后慢慢长大。”
师蓝虽然被绑着,却不影响手指,细细数着,觉得十八年也不是很久,顿时就没那么不开心了,可是一想到大婆,那种不开心又回来了。
“十八年后啊,那阿婆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大婆不就是很孤单了。”
“变,当然会变,她们会在天上待十八年,看着师蓝长大,然后就会变成流星,重新回到人间,到时候变成小孩,就轮到师蓝来照顾她们长大了。”
“好,到时候师蓝会照顾阿婆和大婆的。十八年,不是很久哦,阿爷,你也是这样吗?嗯,师蓝可以活很久,师蓝会等你们回来的。”
老樵夫抬手摸了摸师蓝的头发,也不避讳那些树枝。溺爱的眼神在衣袖垂落露出一把小刀时变得凌冽。
将军,老乔听了您一辈子的话,没想到临了临了,却要背叛您,我对不住您,更对不住当年那些把命换给我的兄弟,可我能怎么办,这是我家闺女啊。
是的,闺女。
虽然张青叶总纠正他说这么大年纪了应该是孙字辈了,可他还是更愿意把师蓝当做闺女来养,算是弥补了儿时走丢小妹这事的遗憾。而且他总觉得自家那混小子还没成亲,自己这边先给那混小子认个女儿不合适。
老樵夫轻舒了口气,悄声说道:“师蓝,还记得当初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记得,师蓝要去京城,去找云溪,到那里师蓝就能见到大师兄和小花篮了。”师蓝也学着老樵夫压低了声音,觉得挺好玩。
“嗯,记得就好。一会下楼,我叫你跑的时候,你就挣开绳子,不要回头,往城外跑,跑到山林里,不要出来。然后就朝着太阳的方向走,有一天你会走到京城的,记住,到京城前,不要去有人的地方,看到人就跑,别人说的话你也不要信,这个世上,坏人还是很多的。”老樵夫说着,在绳子几处隐蔽的地方都割了一道小口。
“阿爷,你不和师蓝一起去吗?”
“阿爷老了,走不动道了,就不和师蓝一起去了。阿爷要在这里陪着你阿婆,她呀去过的地方少,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大林城,我怕她走丢了,那十八年也找不回来咯。师蓝你就安心去吧,说不定你在找到大师兄和小花篮的时候,也会看到阿爷和你阿婆的。不过要是你早些到了,就在那等一下我们,要是晚些也不要紧,换我们在那里等你。”
“好,师蓝知道了。”
门被推开,过堂风扑面,吹起了老人本就凌乱的白发。
小女孩被带走了,从老人身边,老人没有阻拦,因为没法阻拦。
老樵夫起身,弹了弹身上的尘土,不紧不慢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从衣服的箱底翻出了将军甲,破军刀。
一人着甲对老人来说不难,只是有些生疏了,所以很慢,但再慢,最终也还是会披挂好。
老樵夫抽出刀,在空中挥了几下,刀光闪烁,甲胄铿锵,最后横刀于眼前,似在看刀,又似在看刀中的自己,最终轻声呢喃:“老兄弟,最后陪我走一遭吧。”
收刀,转身下楼。
在楼梯口,老樵夫最后扫了一眼屋子,一年时间匆匆,却也愉快,是个好的养老地,如果没有那场雨就好了。
顺手拿起了挂在墙上的那顶草帽,一手将军盔,一手破草帽,老樵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