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坚强的动物,若非致命,只要给以时间,身上的伤总会慢慢痊愈,心上的伤也能慢慢淡忘,时间是一剂抹平所有伤痛的良药。
凉风吹过,秋将来临,盛安城的风景已渐渐蒙上些许金色,早黄的银杏缓缓飘落窗前,楚景晗伸手拾起,细数银杏叶上脉络。
“殿下,您的伤口已经痊愈,连疤痕都没有。”
夏芝见曼柔收起药膏后上前抱住楚景晗的胳膊笑得开心。
见夏芝举动不规矩,曼柔摇摇头道:“夏芝,殿下月份已大,你小心一点。”
对于曼柔的嘱咐,夏芝撇撇嘴不以为意,道:“我很小心的,曼柔跟老妈子一样,小心男人不喜欢。”
自动代入张意的曼柔内心有点不舒服,反嘴道:“张意他才不会嫌弃我。”
夏芝大声调侃,笑道:“哟哟哟,我可没说是谁哦,殿下,曼柔都快等不及了,您快把她嫁出去罢。”
曼柔羞得脸红如晚霞,跺了跺脚,道:“我没有。”
夏芝站起身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巾,道:“还说没有,那这方丝巾是谁的?”
放下药盒的曼柔赶紧搜所自己的袖子,夏芝拿起丝巾细看起来,道:“一朵并蒂莲,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此句诗分明在说不能相见之苦,殿下你还不……”
羞愤不已的曼柔追着夏芝轻打起来,边追边道:“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夏芝打不赢曼柔,跑到楚景晗身边求救,她笑着道:“殿下,您快管管夏芝,她要打死我了。”
楚景晗抿了一口茶,道:“好啦,别闹啦。”
曼柔怯怯道:“殿下,奴婢没打算离开您。”
这样的违心的话让楚景晗忍不住一笑,她知道女孩子在喜欢一个人时,都是想时时刻刻见到那人。
“别说这话,等生产之后,我自然会把你风风光光嫁给张意。”
面对这样的承诺,曼柔感动且激动的轻轻伏在楚景晗腿上,道:“奴婢谢谢王姬。”
楚景晗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道:“跟着我,你们都受苦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曼柔还没开口,夏芝笑道:“我们才不辛苦呢,王姬是奴婢见过最好的主子。”
楚景晗微笑道:“到时候也要给你找个好人家,最好能管住你这个调皮的丫头。”
这句话不过是楚景晗一句调侃,哪知夏芝立刻变了脸色,扑在楚景晗腿边跪下,道:“殿下,奴婢愿意一辈子跟着你,求您不要把奴婢嫁出去。”
夏芝不愿的态度让楚景晗瞬间以为事情严重,她笑着回道:“我不过是随意调侃,你瞧你这是怎么了?”
听见“调侃”二字,夏芝瞬间放松下来,露出天真的笑容道:“殿下以后可别再说这种话了,奴婢不想嫁给那些臭男人,庸俗至极。”
夏芝的志气言语倒是让楚景晗刮目相看,她道:“看来夏芝姑娘眼光高,看不上那些凡夫俗子。”
夏芝嘟嘴道:“如果不是我喜欢的,我宁愿一个人。”
楚景晗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好,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本王会为你做主。”
夏芝靠在楚景晗肩上,想到她心中那个人,露出甜蜜的微笑,如花一般。
夏日末尾的花大多已凋谢,但在皇宫这种富贵之地,就算夏日末尾清秋渐临,也会留住繁花使其绽放,是以青石板铺成的路两庞姹紫嫣红。
“殿下,您小心点,刚下过小雨。”
曼柔见前方的青石板侵入水色,快步上前搀扶楚景晗,她温柔一笑搭上曼柔的手。
“你总……”
楚景晗话还没说完,只见吴雅急匆匆走来,甚至因为过于慌张脚下一滑倒在楚景晗面前。
曼柔上前扶起吴雅,吴雅赶紧道:“殿下,奴婢失仪有罪。”
她面色苍白,眼圈微红,眼中带着悲伤,似乎哭过一般。
在楚景晗的印象中,吴雅一直是沉默安静,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让楚景晗有些疑惑。
吴雅自小被卖给秦家,和楚景晗生母琼华夫人秦晗一起长大,后来又照顾楚景晗长大。
虽算不上美人,但自有一股雨后荷塘般的清新,近四十年的阅历又带给她如酒一般的醇香气质。
楚景晗道:“我怎么会怪你,起来慢慢说,到底发生何事。”
“是。”
吴雅起身,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小声道:“殿下,陛下宣您去觐见,他的身体可能不大好了。”
虽然楚景晗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时,这句话还是如同一道惊雷炸得她有些头晕。
楚元帝如同一棵参天大树,如同神袛一般屹立不倒,如今听到帝星将坠的消息,一时间难过心酸害怕的情绪涌上心头。
大楚建国两百年,内里早已腐败不堪,楚元帝登基二十五年,费尽心机把大楚内里的腐肉一点一点驱除,使朝政得以清明,这其中的艰辛苦楚自然无法向外人言说。
天色渐暗,西风渐起,天地仿佛也在感叹一位帝王的逝世。
勤政殿上空乌云渐至,一场夏日最后的暴雨正在酝酿,清冷秋日即将来临。
楚景晗望了一眼浓云如墨的天空,进入勤政殿。
大殿内跪满宦官和宫女,嫔妃们还不知道消息,楚景晗命夏芝去通知皇后,然后进了暖阁。
暖阁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楚元帝躺在明黄色的纱帐里。
站在龙榻胖伺候的刘福海见到楚景晗到来,一脸悲戚迎了上来。
他泪眼汪汪,悲伤道:“殿下,您终于来了。”
楚景晗微微点头,问:“辛苦刘公公,父皇怎么样?”
刘福海摇了摇头,望着龙榻默然不语,他上前掀开明黄色的纱帐,轻轻道:“陛下,九殿下来了。”
楚元帝轻轻出声:“刘福海,你下去吧。”
“是。”
刘福海福身告退,顺便屏退门前伺候的下人,暖阁内外只剩楚景晗与楚元帝两人。
楚元帝面色如蜡,唇如白灰,闭着眼睛,明黄色的软枕和锦被更称其灰败。
楚景晗想起记忆中的楚元帝,英明神武,威严无比,现在却是垂垂老矣、残破没落。
似乎是感受到楚景晗的想法,楚元帝睁开了眼睛,楚景晗只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光扫射过来,心头忍不住一惊,赶紧跪在床榻边准备聆听楚元帝最后的箴言。
时间缓缓流逝,沁人心脾的龙涎香已快要燃尽,楚元帝望着龙榻顶账的祥云漠然不语。
楚景晗双腿已经跪得麻木,她忍不住出声问道:“父皇,可有什么想告诉儿臣?”
楚元帝轻声道:“浮云游子意……也不知景玉在哪儿……”
说出这话时,楚元帝的眼眶已有些湿润,生命将尽他才想起来自己是一位父亲,他出声问:“景佑人呢?小八在哪儿?”
楚元帝言辞恳切,其中包含的感情更是不用说,哪个年迈的父亲不想儿女在身边,临走时不想看看自己的儿女呢?
舐犊之情让即将要成为人母的楚景晗也不禁动容,她轻声回:“父皇,五皇兄在回来的路上。”
“那小八呢?小八怎么不回来?”
想起楚景月,她脸色一暗道:“父皇您忘了么,最近南朝军队频频骚扰我方边城,怕是要与我大楚开战。”
楚元帝只好道:“那是不能回来。”
然后他接着又小声道:“景贤呢?”
楚景晗一时间有些没听清,她忍不住凑近楚元帝,反问:“父皇,您说什么?”
“去……把景贤叫回来。”这时楚元帝的语气已是命令。
为什么?这是楚景晗心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但她不敢问出来。
“父皇,七皇兄远在北边,您有何吩咐告诉儿臣就是。”
躺在床上的楚元帝微微偏头,看了一眼楚景晗,然后又转头看着头顶的纱帐,道:“你,不可托付。”
楚元帝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楚景晗差点从床沿边滑了下去,她是既好笑又生气,平下情绪后细想,这最后关头自己父亲想见的竟然是楚景贤,让她未免有些委屈。
她微笑道:“父皇交与孩儿做的事,有哪样不妥,父皇为何如此说?”
楚元帝道:“那朕吩咐你的这最后一件事,你可会按朕说的做?”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索后道:“要看父皇的吩咐。”
楚元帝深呼一口气,叹道:“虎落平阳,威势果然不在。”
她笑:“父皇乃是天子,又怎会有虎落平阳一说,再说景晗又怎么会是落井下石的人?”
楚元帝道:“你确实不是。”
她道:“看来父皇精神不错,不如让刘福海端药来……”
躺在床上的楚元帝动了动手,阻止楚景晗继续说话,她也识趣住了嘴。
楚元帝缓缓道:“朕已经留下圣旨,大楚下一任皇帝是楚景贤。”
这句话铿锵有力,有着不容人拒绝的力量,这句话也冰冷如铁,似一把刀捅进楚景晗心头,让她的心鲜血淋漓。
生气愤怒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只觉胸中一股闷气,心中一团火焰,脑中一声炸响。
她不敢相信,也无法相信,楚元帝竟会传位给楚景贤,而不是她?为什么会是楚景贤?她有哪点不如楚景贤?她心甘情愿被他利用,她明白他所有的政冶理想,可是为什么?
她的身体绷紧,拳头捏紧,牙关咬紧,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将心中的一团火压下。
她露出微笑,轻声问:“为什么?”
楚元帝看了她一眼,只道:“因为你不是朕的孩子,不是楚氏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