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仿佛知她心思,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是非曲直虽不能变,却常是人舌尖的一席话,谁能说得更有理,便能冠冕堂皇地立于天地之间。小道友自来能言善辩,区区百万人修,当不至于叫你怕得瑟瑟发抖而说不出话来。」
这是要她硬着头皮装傻充愣,誓死不认吗?
她倒是无所谓,但二师兄和三师兄能答应吗?
会意的二师兄看夫子,问:「夫子,您的意思是,让小师妹抵死不认?」
「什么叫抵死不认?!」夫子横二师兄,啐,「枉你自诩聪明,这会儿却犯起了糊涂!人间断案的公堂,最常说得一句话便是捉贼拿赃,除非人修们能叫小道友现出妖形,否则,谁能说她是妖而非人?!」
二师兄眼睛一亮,拱手作揖:「弟子愚钝,多谢夫子点拨。」
「行了,山下的鼓声越发地着急了,若你们再不下去,便小道友无辜,也要叫人当成是做贼心虚了。」
二师兄急忙点头:「是,夫子。」
四人于是往山下去。
走着走着,四人分作了两队,桃夭和三师兄走在前面,二师兄和岑夫子落在后面,三师兄见他们走得慢,便回身去催。
而彼时的岑夫子,正揪着二师兄的衣袖,附在他耳边低言。
夫子说了什么,她和三师兄听不见,但等夫子和二师兄追上来时,二师兄的神色,却深重地叫人看不透。
快飞到山下时,天色陡然一黑。大片的灰云,从四面八方聚拢,将自来明亮的昆仑,笼罩地阴云密布。
桃夭不由抬眸,她本就不好的心情,因为大片阴云,越发地不好了。
昆仑占地极大,大得不仅仅是浮在半空的昆仑仙境,也包括昆仑投射下的人间。然,今日昆仑山下的大片空地,被一望无际的人修挤满。
密密麻麻的人,已昆仑投射下的圈为中心,围成了一个水泄不通的圈,立在最前排的人修身前各自停着一面大鼓,鼓声被他们以灵力重击,击得一声更比一声响。
响声叠着响声,重得几能直逼云霄。
如陆离所言,昆仑十万弟子,七万余来自世家的,已归入人修阵营,和他们的本家立在一处,剩下的三万弟子,被死死地圈在正中央,眼神里难掩不安。
饶是昆仑弟子再强悍,能以一敌十,可今日之形势,哪里是以一敌十,根本是以一敌千,若真打开,三万昆仑弟子能活几个?
便在这人心惶惶里,大师兄手执长剑,一夫当关,以万钧气势立于最前,和人间正道将推举出来的领袖许修远,以及昔日领袖李知行,以泾渭分明的姿态,对面而立。
无论是许修远,亦或者是李知行,他们二人脸上的傲然,约莫是他们存活至今之最,毕竟,他们正和高不可攀的昆仑,平等而立,甚至也许,昆仑之高高在上的超然,将经由他们的手,被狠狠拽下。
许修远和李知行又如何能不傲然?
岑夫子走到最前,和大师兄并行而立。
大师兄略略点头,算作见礼,然后,他猛地回身,怒剜立在夫子身后的桃夭:「今时不同往日,小师妹若不想死,就立在我们身后别乱动弹。」
桃夭微怔。
人间和昆仑的对峙,当已有一会儿了,人修为何而来,大师兄不会不知,人间质问她是妖非人,大师兄也不会不知。
然,大师兄甚至连多问一句她是或者不是都没有,便叫她好好立在身后。这话,岂非是在说,不管她是,或者不是,他都会护着她吗?
见桃夭怔楞,大师兄嫌弃地抽了抽嘴角:「怎么,这会儿怕了?」
「哈?」
「也是,你一个小
丫头片子,何时见过这等骇人场面?」大师兄理所当然地说道,「既觉得害怕,那便记得时时刻刻要站在人后,至于你想站在谁身后,你自己选。」
说话间,人修那一头,四师兄提着长剑,凌空而来,待落到地上,他先是冷冷地横了桃夭一眼,正当她以为四师兄要逼问她时,他却站到了大师兄身旁。
而后,他头不回地对桃夭言:「小师妹,昆仑仙境,除却景之上仙,便属我修为最高,你自来聪明,该站在谁的身后,想来不用我告诉你吧。」
「……」她的心思,瞬间转为复杂。
然,大师兄却因为四师兄的臭屁之言而显得十分不甘,他眼眸通红地瞪着四师兄:「山门有难,我还没说你姗姗来迟,你倒先埋汰起旁人了!」
四师兄脖子一抬,色厉内荏地辩解道:「大师兄,我这不是为了小师妹的生命安着想吗?」
「呵。」大师兄冷笑,「照你的意思,我不如你有本事,恐护不住小师妹吗?」
四师兄默默摸了摸鼻子,十分老实地回答:「大师兄明鉴。」
「你——」大师兄被气得挥起长剑,眼看是要拿四师兄祭剑,二师兄和三师兄见了,一人拉住一个,免得大师兄和四师兄真得先杀起来。
桃夭敛眉,藏住眼底几乎抑制不住的汹涌。
她自穿越后,便来到了昆仑,然,她在昆仑数十年,修为没有长进不说,和山中的师兄师弟师妹皆没多少感情。
尤其是四位执掌师兄,她往日没少气他们,虽然他们也会气她,但她和他们之间的情谊,真得不足以叫他们知道她是一只妖,却还愿意坚定不移地护着她。
尤其是嫉恶如仇的四师兄。
一旁的岑夫子轻笑:「感动了?」
「才没有。」
岑夫子却是笑得更大声了:「小道友,这天下事,有时候委实不美,值得被人歌颂的善隐而不见,叫人生厌的恶却随处可见。然,至少咱们昆仑,还是不差的。」
她一直知道,昆仑是个好地方。
从她第一次被山鸡威胁着踏入昆仑起,她便知道,昆仑是个极好极好的地方,不仅仅因为昆仑有上仙,也因为昆仑仙境的许多人。
是以,尽管她心里明白,幽都才是身为妖的她的最好归处,她却执拗地,不顾随时会生变的未来,想以一个人的姿态,长长久久地活在昆仑。
因为这里,是她在祁夜大陆的家。
虽二师兄和三师兄勉力拉住大师兄和四师兄,然,大师兄却好像真得对四师兄生了怒气,非要砍他一剑才甘心似的,就在这边拉拉扯扯时,人修的代表之一,许修远大步向前。
他一动,那喧嚣如雷的鼓声便停了下来。
许修远抬手,向大师兄等人见礼:「岑夫子,丹丘师兄,观南师兄,芝兰师兄,还有子渺师兄,修远这厢有礼。」
大师兄和四师兄的闹腾,戛然而止。
大师兄眉目轻敛,将长剑插入身前大地三寸深,而后整了整衣冠:「许长老,距离上一次见面,不过一两月,何以再见面时,人间和昆仑便就剑拔弩张了?」
许修远浅笑,答:「还请丹丘师兄多多见谅,盖因人间有不利于昆仑的流言喧嚣肆虐,未免代表人间正道的昆仑之威名就此陨落,修远等人才不顾山高路远,集结于此,以求为昆仑重正清名。」..
「说得比唱得好听。」岑夫子冷哼,「不过,这原也是人的习惯,不管要做什么,总要师出有名,且还是好名。」
桃夭侧首,为岑夫子这番意味鲜明的评论。
她在昆仑山上能胡作非为至此,岑夫子居功甚伟,夫子宠着她,却极少和她谈论大是
大非,她竟不知道,夫子对人的评价,竟如此一般。
也或许,人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过去的夫子,曾为人所伤?
大师兄淡淡挑眉,对许修远的这番义正言辞,只回了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字:「哦?」
对于大师兄竟乎鄙夷的冷淡,许修远并未显示出一星半点的不悦,他保持着妥帖的笑意,言:「看来丹丘师兄对于有些事,还一无所知。」
大师兄摇摇头,答:「人间事,我是知之甚少,但昆仑事,我却一清二楚。」
「是吗?」许修远笑问,随即轻轻伸手,指尖直指立在大师兄身后的桃夭,「那么敢问丹丘师兄,你对昆仑弟子桃夭,又知多少?」
杀意,比她预想中,来得更快更急。
围着昆仑的百万人修的冷冽目光,随着许修远的这一句直截了当的质问,而齐齐落在桃夭一人身上。
就在刚才,大师兄问她是不是怕了?
大师兄问得时候,她觉得他问得荒唐,然,真得被百万人以恨意熏天的眼神质问,她却怎么都不能镇定如初。
天下又有几人能镇定如初?
正此时,岑夫子伸出了手,将掌心轻轻落在她的肩膀,安抚:「小道友,别怕,不管怎么说,我还在呢。」
是,夫子还在,四位师兄以及三万师弟也还在,可这些人,会不会陪她站到最后,而始终坚定不移?
夫子给二师兄的建言,是要她抵死不认,只要她是妖的事实不能被坐实,那么昆仑便可以护下她。
可若人间能坐实她是妖呢?
待到那时,夫子还可能平静如斯地说出,不管怎样,他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