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敛从夜阑听雨轩出来后,心里乱地很,根本不知该去哪,该做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登上了东岸海崖上的一段城墙。
祁老的琉璃岛是大陆南端一座近似倒锥形的小岛,长不过三十里,宽更狭窄。岛西侧是一片低洼丛林,常年被半咸水浸泡;东岸地势更高些,沿海有一段高约四十仞的峭壁,峭壁之上不知哪年,用石块垒筑起了一道城墙,如今已残破不堪。
在这段破烂的城墙上,沈敛能清楚的看见下方半月形海湾中的船港。
在一群摇摇摆摆的小渔船间,泊着一艘巨轮,黑红的涂装,三桅船帆上绘制了火红的三足金乌,这是南诏的船。
他足足等了四年的船。
沈敛七岁便往京城为质子,忍辱负重五年,但却错手杀了人。京城不敢再待下去,南诏也回不去,只能让人送来琉璃岛避避风头。
此岛名义上下辖于安南道。但小岛实在太小又人烟稀少,没人真的将它当回事。直到墨教宗师祁天衡退居此地,小岛才渐渐有了人气。
祁老对来岛投奔的人是来者不拒的,于是岛上有不少主人家逃走的奴仆、遇上天灾**失去土地的农夫、身无分文的小商贩,甚至还有遭仇人追杀的游侠。
但岛上最多的一类人,是罪犯。杀人放火,抢劫强奸都不成问题,不留的罪名只有一条——谋反。除此之外百无禁忌。
小岛本就处于一个偏远的三不管地带,如今又有祁老坐镇,于是外界渐渐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事逃到琉璃岛的罪人,只要此生不离岛,那就无人能过问了。
逃奴、刺客、杀人犯......就是这样一个鱼龙混杂之地,在祁老的治下,建屋舍,修梯田,造渔船,竟也得了十几年的太平。
可能对有些人来说,有了一安席之地,岛外快意江湖的日子已成云烟过眼。但沈敛不是,他不愿在这荒岛上耗一辈子。
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南诏,只是从未表现出来过。
桃花源般的日子一晃四年过去,如今,南诏总算来了人,却是以一条性命为代价。
其实沈敛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兄长出了所谓意外,根本没人在乎他这个累赘。
沈敛也承认此时的他,悲痛是有的,疑虑也是有的,但确实不多。更多的是庆幸,一种不该有的罪恶的庆幸!
远处海面上一团团乌云开始聚集,海浪裹挟着巨大的能量一次次拍向黑色的礁石。
要变天了。
沈敛正欲离开,但转身却看到祁天衡。
这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一声不吭地站在了他身后。
“您老下次来能不能有点声音,这样很有意思吗?”他略为不满地说。
“哪还有下次。”祁老身上宽大的衣袍被海风吹起,好似一面迎风舒展的旗帜,本就瘦弱的老头看起来更像一根杆子,即将要被风从地上拔起来了,“怎么样?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沈敛一直不喜欢祁天衡这种意指不明的问话方式,因为总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他直直盯着祁天衡审视的目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总会有人来告诉你的,这不是来了嘛。”祁天衡答道。
“我兄长患病的事,你也知道吗?他得的什么病?”
虽然毫无根据,沈敛是铁了心觉得沈宏不应该是病故。
“倒是听说过一些,世子确实患过一段时间风疾,不过最近这情况我倒也不清楚,要你自己回去看喽。”
沈敛看着远处翻腾的海面,点点头。
“要下暴雨了,先回去吧。”
“哎,你等等,你别急。”
祁天衡很反常地拉住了他胳膊。别看老头一把年纪劲儿还不小,拉着着沈敛就往反方向走,“跟我来。”
“去哪啊?”
“去壁窟。你不是最喜欢那吗?”
低空的黑云不断下压,几乎要触碰到树梢,刮来的海风中夹杂着着腐朽和沉闷的气息,只要是在琉璃岛上待过一个雨季的人都知道,这是风暴的前兆。
但祁天衡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不担心他的夜阑听雨轩有被掀掉天灵盖的可能。
等两人慢悠悠走到连接崖壁的悬桥上时,远处的天空响起来一声闷雷,豆大的雨点应声噼啪往地上砸。
在瓢泼大雨里,沈敛又看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那白衣女子举着伞,正从桥的另一端走来。
女子名叫叫九银,是祁天衡身边管事的人之一。
“祁老,您......”
九银的眼神从祁天衡身上挪到到沈敛身上的那刻,就无端变得狠利起来,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一下。
“祁老,第六窟和第九窟的机关又被破坏了。”
她是看着沈敛说的。
祁天衡原本走在沈敛前面,听了这猛地一转身,差点和他撞上,布满褶子的脸扭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活像老树成了精。
“你又去了?什么时候啊?”
“昨晚。”
“昨晚铜铃未曾响过。”
“我没碰到啊。”
祁天衡看着眼前嬉皮笑脸的人,脸色变得比天色跟难看,一甩袖子,小声咕哝了句什么。
虽然沈敛没怎么听清,但好像是“果然不能留”之类的。
好在,祁老大概是看在他快走的份上,咬咬牙没再计较,还对他说“走吧,今儿光明正大地叫你看个够。”
光明正大?看个够?莫不是雨声太大,他没听清楚?不过沈敛见九银也是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大概没听错。
虽然两人都心存疑惑,但没有人出声,一路跟着祁天衡走向了垂直的崖壁。
崖壁上,十二个狭小的洞口随意散布,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上长出了一只只漆黑的眼睛。沿着湿滑的岩石切面,踩着那些宽不过两个手掌宽的台阶,祁天衡带着两人来到了一处洞穴前。
沈敛回头往下一望,雾状的水汽从谷底冉冉升起,眼前一片模糊。
走入岩洞,潮湿的气流迎面扑来,其中又带着点腥气。洞穴通道很长,很窄,很黑,让人觉得走在什么动物的肠子里。
但随后,不知是谁碰了哪处机关,两颗火球倏地亮起来,然后像黑暗中的流星般急速滑过,在不到一个弹指的时间内,点亮了两侧的鱼形壁灯,火光一直延伸到很深的地方。
以往沈敛进这些崖壁山洞,这长长洞穴里满是岔路、暗器、蝙蝠蛇虫。但这次祁天衡亲自带路,竟连颗蝙蝠屎都都没碰到。
不知走了多久,拐了几个弯,沈敛终于从那条窄窄的肠子里出来了,这让他感觉轻松了不少。
而在他面前展现的,是一个巨大的溶洞。二十四盏硕大的壁灯燃起,熊熊火焰照亮着空间的每一个角落,一条条紧贴石壁的巨型置物架出现在沈敛的视线里,它们如弓般向内弯曲着,一起组成了这个半球形溶洞的骨架。
这下沈敛认出来了,这不就是祁老的藏宝阁吗?虽然入口不一样,但他曾经误打误撞来过这里。
“之前没来得及好好看吧。这藏宝阁可是老夫半身心血,机关图纸,独门暗器,稀世药材,金石、古董、还有那南国古剑,你去皇宫的仓库都见不了这么多东西。”祁天衡将一只手搭在沈敛肩上,望着自己一众收藏笑着说道,“我与你母亲也算故交了,这些年她帮了琉璃岛不少。你这一走怕是这辈子都不回来了,现在就仔细挑一挑,看中哪样老夫割爱相让。”
“送我?”沈敛难以置信地问,毕竟这老头平日里拿他一支香都能嚷嚷好久。
“你干甚这幅表情啊?”祁天衡收回手,用力甩了一下袖子,“快点。趁老夫还没后悔。”
沈敛穿过这些巨大的架子,登上特制的云梯,依次打开那些尘封已久的盒子,这儿摸摸,那看看。其中一个特制的壁龛吸引了他的注意。是一柄竖置在架子上的长剑。
祁老将沈敛拉到一侧,刻意压低声音说道“此剑名为火祭,认得它吗?”
“我怎么会认得?”
“不认得也没关系。邺阳李氏那柄祖传的献霜,总听说过吧?这两柄剑可是取材于同一块陨铁,为同一位大师所作,可称得上是姊妹剑。”
邺阳李氏。
听到这个词,沈敛眼前景象变得不真实起来,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突然有了交集。
献霜的姊妹剑吗?
沈敛下俯身,仔细端详着剑身上赤色的菱形纹路,稍侧头看,暗色的金属泛出了水一样的波纹,荡漾的水波蔓延开去,到了锋口就凛然化作一道寒光。
“怎样?”祁天衡得意洋洋地问道,他以为沈敛是看中了这把剑,于是也俯身说道,“虽然此剑是老夫多年珍藏,但你若是诚心想要,老夫也是不会吝啬的......”
“呃......”沈敛直起身,笑了笑,世界又恢复了原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么懒散一人能有心思玩儿剑吗?我再看看吧......”
祁天衡的宝贝确实很多,离开放剑的壁龛后,沈敛又开始随意乱转。
除了一众举世罕见的珠玉金石,古籍秘方,他甚至还找到了一张极为详尽的京都城舆图,图纸被随意压在一卷卷古字画下面,已经皱地不成样子。沈敛瞅了两眼后,又小心地将纸塞了回去。
祁天衡见他兜兜转转了半天,迟迟不下手,心中竟无端有些气恼,咬着牙说道:“你是当在菜市场挑菜呢?这里哪样东西挑出来不是传世之宝,怎得还都入不了眼?”
“您别误会啊。”沈敛卷拢了一副花鸟图,叹道,“只不过我是个俗人,有时候就真赏不来这些东西。”
“那你到底想要那样啊?要还是不要?”
“我想向您要点别的成吗?”其实沈敛在刚心里就默默有了盘算,反复掂量之后,最终决定要碰碰运气,反正又不吃亏,“我求的,也在这屋里。”
“说吧,赶紧说。看中什么了?”祁老有些不耐烦的摆手。
沈敛撇过头,朝着祁老身后的方向望去,扬了扬下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