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皝,何成叫来七哥,问道:“安先生可在府中?”
七哥答道:“顺天府的马主事来府上,把安先生请去教棍术了,须得晚上才回来。”
安广生,就是那位在关帝庙中救了何成一命的黑脸大汉。当日,他与李皝等人一道回城,将昏倒的何成送回将军府。何元庆见到儿子受伤,心中生疑,便非要把这黑脸汉子留在府上,后来才搞清楚,他是何成的救命恩人,便一直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安广生在京城中也没有别的落脚之地,顺其自然也就住下了。
后来朝廷彻查闹饷一案,他也因功获得了一百金的赏赐。李皝与何元庆都派人调查过,得知此人来自辽东,祖上是猎户,七岁时契丹部落东迁,劫掠了他的老家,杀害了他的父母,姑母一家抚养他长大,所以他与胡人有生死之仇。姑母病故后,他便一人来京城投军,因为没有门路,只得寄身于破庙之中,正巧遇上了何成等人。
若能得如此猛士相助,匡扶大唐社稷便又多了一分可能性。李皝这几日借着查案的由头,明里暗里地劝说安广生加入巡防营,但他都没有松口答应。
何成醒来后得知此事,自然也想结交,可不巧这两日安广生都有事出门去了,连面都没见上。
既然安广生不在,何成只能先处理另一件事,他吩咐七哥道:“你去四方馆中,把近几年朝廷与北方诸番往来邦交的卷宗和档案全部借回来。通事舍人要是问起,你就说是受五品金捷校尉何成所托,想看看打伤我的胡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四方馆,又叫四夷馆,是大唐官方接待周边小国使者的机构,也附带着搜集一些零散的情报。
眼下相德王子北逃,他在朝中苦心经营的秘密网络也损失惨重,但回纥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提前做好准备,就得知己知彼,可何成现在对草原部落的事情还处于两眼一抹黑的状态。
前世的记忆中,回纥早在宣宗年间就从草原上消失了,契丹崛起占据了整个北方。但在这个世界,契丹早已衰落,回纥反而成了大唐的心头之患。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从胡人温禄的口中听到了两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其一是原本会有一队室韦骑兵来迎接陆骞等人,其二是东边有个皋离王,是相德王子的大敌。
室韦是哪个部落?与回纥有何关系?皋离王又是哪个国家的君王?大唐的北部边疆上,到底还有多少胡人部落?
这些,他都一无所知。既然如此,倒不如趁自己的功劳还热乎,少年英雄深入虎穴的名声还有人买账,赶紧搞一些朝廷的卷宗来看看。
七哥领命而去,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本黄皮的“账册”似的东西,对何成道:“四方馆的郎中说,馆中的典籍案卷都是朝廷的机密,一概不许外借,我软磨硬泡了半天,还告诉他公子就是最近立下大功的英雄,他才扔给我这本书,让我带回来。”
何成接过那本黄皮的“账册”,翻到正面,书名叫《开宁十九年西北诸胡考略》,署名是通事舍人方孝之。他大概猜到,这是一本关于北方各部落的情报整理汇编,是四方馆的刀笔吏们编撰给皇帝看的。
这样的典籍应该是每年都会出一版,最新的版本大概还不允许对外泄露,所以给了一本开宁十九年的副本让七哥带回来。
不过何成也没想知道的多么精确,理清大的形势即可,所以这本书也足够了。
他挥手让七哥出去,独自一人在房中细细地读那本书。直到黄昏时分,他才大略翻看完,心中已是震惊不已。
如今大唐边疆的形势,比安史之乱刚结束时还要差!
整个北方,大的胡人部族有六支,自西向东,分别是乌禄、回纥、契丹、室韦、渤海和靺鞨。
乌禄在西域,习性与中土大不相同,自安史之乱后,便与大唐断了往来。
回纥在一百多年前就是草原霸主,但在武宗年间突然被一个不知名的哈古思部落击败,随后李德裕派大军北伐,回纥陡然灭国,但部众仍分散在广大草原上。哈古思部落在击破回纥汗国以后也没有占据草原,而是神秘地消失了,反而是东边的契丹人崛起,奴役了回纥人在内的草原各个部落。仁宗年间,朝廷对契丹连年征伐,致使其实力大衰,被迫迁回东边的山林中。回纥人又在伏羽翼可汗的带领下重新强大起来,占据了草原大部。伏羽翼可汗的长子就是相德王子之父,现任的回纥敦多可汗。敦多可汗性格温顺,国人不服,他的两个弟弟趁机夺位,结果被相德王子毒杀在孔雀山。自此回纥国中的大权被相德王子掌控。
再说室韦,原本是东胡的一支,世代居住于呼伦湖畔(大兴安岭地区),隋末以来,开始往四方扩张,有一支往南迁徙到黑松林附近,称为南室韦,势力逐渐强大,把原本居住在此的契丹部落向东驱逐到潢水两岸。这一代的室韦大汗颇有雄略,自称皋离王,也就是相德王子口中的“东方大敌”。
此次回纥人谋划闹饷事件,居然有室韦骑兵参与接应叛逃的陆骞一伙人。可见这两个部族已经勾结起来,联合反唐。
再往东,便是契丹、渤海与靺鞨三族。契丹自仁宗以来,势力衰微,一路往东迁徙,但依然有数万帐人马。渤海本是海东强国,其首领大祚荣接受玄宗册封,为渤海郡王。后来大唐中衰,渤海也割据自立,不服朝廷调遣。仁宗率军东征,大破渤海军,致使其国中发生内乱,分裂出诸多小部族,互相攻伐,至今仍然是一盘散沙的状态。
最后是靺鞨,也叫女真,乃是上古时肃慎一族的后代,世代居住在辽东以北的广大地域上。传闻靺鞨人聚族而居,善造弓箭,以在林中打猎为生,男子皆勇武过人,与渤海国的王族颇有渊源。昔日渤海强盛之时,也多掳掠靺鞨男子为精锐兵丁。该族也从渤海国习得许多中原技术,有些部落已经开始仿照中原制度以农耕为生,这一类称为熟靺鞨,那些更北端仍旧不服王化的部落则称为生靺鞨。
在辽东之北,渤海遗民、契丹、熟靺鞨三者杂居,情势复杂,此地的各部胡人皆在安东都护的管辖之外。”
在原本的世界线上,契丹、靺鞨、以及室韦发源出来的蒙古人最终都打进了中原。
梳理完这北方各部的来龙去脉,何成叹道:“除乌禄以外,回纥、室韦、契丹、渤海和靺鞨称得上新五胡了。”
中原的气运已如洪川东逝,往而不返。
他只觉有些累了,头疼,便把书放到枕边,自己半躺在床上,眯着眼数房梁上的横木,昏黄的烛火中,闪过许二宝还有老板夫妇的惨状,又想起那两人的儿子都还没有找回来,心中更觉发闷,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