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之地,苦寒之时。
如果说尚有一地算是人间仙境的话,大概也就是云州的梅山了。
梅山以梅为名,万株梅花竟相开放,那是这个时代文人的打卡之地。
梅山之上,有一万梅山庄,万梅山庄,众人称之为义庄,义庄,在封建社会有个专用名词,就是停尸之所,流民死于半路,无人收尸,义庄为其收尸,所以它才是“义”。但是,民众口中的义庄,跟这层含义风马牛不相及。
他们的义字,带着敬佩。
他们的义,重点说的是一个人,万梅山庄庄主,一代大儒周义。
周义,原是吕国中原书院的院长,半步文界的人物,文道之上真正的泰山北斗级别,奈何他的文道,不能扭转天地大势,吕国,在大隅的铁骑之下灰飞烟灭。
这一灭,无数骑墙派的朝官转头成了大隅的高官,但也有大量贤臣抗争到底,死在大隅铁骑之下,周义亦是反抗势力的代表人物之一,但是,他没有死,他也没有降,他跟大隅军方谈了个条件,老夫可以放下手中笔,老夫亦可退出中原书院,但是,老夫要一座山头,弃文经商。
他的地位非比寻常,他的要求得到了满足,他的名声却是毁誉参半。
有人言他在大势面前,未能壮烈,有人言,他终究还是妥协了,但是,十多年后,众人才真正知道他为的是什么。
他为的是那些贤臣的后代子孙!
他要梅山,是为了这些忠良之后有一安身之地,他以梅山为基,放下他文道宗师身段,投入他平生不齿的商业,做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文界商人,为的是养活这些人,这些人视他为义父,他的义子义女加起来超过千人!
大隅文坛提及他,用的最多的字眼就是“义”!
为了昔日旧友,为了忠良之后,他甘愿舍弃文道巅峰的无限风光,甘愿与铜臭商人逐鹿商场,将自己活成了昔日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这就是义!
此刻的万梅山庄,梅花在冰雪之中傲放。
小园之中,一青衣老人立于雪中,手伸起,大雪飘然其上,他瘦削的身形宛若一株百年老梅。
一个红衣女子飘然而过,踏雪无痕,出现在他的身后,微微一躬:“义父,穿上这件貂裘吧,您的身体可不比当年了。”
她的手轻轻抬起,给老人披上一件雪白的貂裘,刚刚披上,雪白的皮毛之上,七彩之光流转,极为特异。
老人轻轻一笑:“此为极地七彩雪貂么?”
“是!”
“传闻此貂行动如电,一旦遇到危险,就会自毁其皮毛,可没有几个修行人能够得其完皮。”
女子嫣然一笑:“哪有那么玄乎?孩儿仅仅一月,就拿下了。”
“你啊!你的修行何等关键?竟然用整整一月时间来做这件无关痛痒之事,何必?”
女子道:“能为义父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是通天之大事,岂是无关痛痒?”
老人脸上露出了欣慰之色:“二十年了,孩子们都大了……”
“是啊,您已经做了五百三十三次爷爷了,天下虽大,但要论做爷爷的次数,义父你若为第二,天下怕是无人敢说第一!”
哈哈!老人纵声而笑,但笑声慢慢静音,他目光投向天空,又成了若有所思的模样……
“义父可有心事?”
老人慢慢低头:“有个人要来了,为父并不知道他这一来,是福是祸。”
“何人?”
“大苍国青莲第一宗师林苏,刚刚在济州城拜访过楚地大儒李济生,告别李大儒之时,他说过,欲来我万梅山庄!”
少女脸色猛然改变:“是他?”
“雪儿,你是否有过怀疑,瑶池盛会之上遇到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不必怀疑!就是!”
少女眼中流光溢彩:“瑶池盛会之上,孩儿何曾想到,脚踏凌云榜的凌云首尊,竟然是文道之上的青莲第一宗师?”
老人轻轻一笑:“为父知道你瑶池会后,突破法相,对于瑶池同路人尽皆不服,但今日你可别找他较量,今日之会,不关武道,只关文道!”
“是!”少女道:“义父,你言他之到来,未知是福是祸,是因为你担心他策反于你,提及旧吕复国?”
“此人行事,滴水不漏,专从不可能处见真功,旧吕复国之事何等忌讳?他断然不可能直接提及,但是,他这趟行程颇有玩味,第一站拜访李济生,第二站拜访为父,都是昔日四国的遗老,以他助大晋复国的过往经历以及他博弈天下的本能来判断,极有可能带有这方面的考量。”
空中突然金光一闪,文道圣光浮现。
那个少女身形一闪,退入内室。
她,赫然是瑶池盛会上的一个天骄,而且还是当时盛会上最顶级的天骄,她叫宁飞雪,林苏入瑶池会之时,搜集到的天骄资料中,她为第四位,是前十位中惟一的女子。
林苏击败剑客之后,本来是要跟她较量的,但是,林苏直接跳过了她,越级找上了姬文,姬文被他数招击败,宁飞雪也就不用跟他比试了,直接认输,所以,林苏其实没有跟她交过手。
文道金舟降落梅山,落在万梅山庄之外。
未经通报,庄门直接打开,一个枯瘦的老人立于梅林之下,微微一鞠躬:“山野闲人周义,恭迎大苍国大儒林宗师!”
林苏落地,金舟化为一个金点融入他的眉心,他与毕玄机踏雪而来,鞠躬:“文道末进林苏,见过周宗师!”
“请入山庄叙话……”
“请!”
一番寒暄见礼,林苏踏入万梅山庄,积雪尚在,寒风尚存,寒梅点点,与雪争辉。
周义微笑道:“林宗师昔日两首咏梅之七彩诗篇,真正写尽寒梅飞雪,老夫虽远在北境,依然为‘梅雪争春’而喝彩!”
“过奖了!”林苏致谢。
“今日入我万梅山庄,老夫有一不请之情,不知林宗师能否成全?”周义道。
林苏笑了:“莫不是想我为你万梅山庄题诗一首?”
“林宗师肯成全否?”
林苏哈哈一笑,手起,金纸出,笔落,写下……
“《万梅山庄会义师》:
幽谷那堪更北枝,岁岁自分着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
笔收,七彩霞光毫无征兆地弥漫了整座梅园。
梅园各处,数十名学子霍然抬头,眼中尽是激动……
“何人写下七彩诗?”
“是义父么?”
“应该是吧,当世之中,能抬笔写下七彩诗篇的人,只该是义父。”
“不!不是!是大苍林苏!林苏刚刚入园,拜会义父……”
一时之间,满园齐动。
小园深处,宁飞雪透过梅林,怔怔地看着步步而行的林苏,她宁静的心海刹那间翻起波澜,是他!真的是昔日的瑶池人!但是,今日的他,又跟当日完全不一样!
当日的他,脚踏凌云榜,抬手剑气如霜,是英雄豪迈的江湖剑客,是剑门异军突起的一代剑修。
而今日的他,却是小园漫步,抬笔七彩诗篇的文道奇才,更是可堪与义父并肩论道的文道宗师。
“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周义喃喃道:“眼前正是层冰积雪之时,林宗师‘高标逸韵’之评,何人配受?”
层冰积雪,既是时令,更是时局,他言这四字之时,意味深长。
“周宗师文人雅骨,义薄云天,如你不能受,天下更有何人能?”
周义深深鞠躬:“老朽愧不敢当,愧不敢当也!”
林苏双手托起诗稿:“此诗赠于周宗师!”
周义双手接过,他的脸上,也隐隐有了红霞……
二十年前,他舍文从商,二十年来,他的名声始终毁誉参半,他也曾告诉自己淡泊名利,但是,来自异国他乡、文道之上的顶天梁,一首传唱千年的七彩诗篇将他的名声瞬间拉上顶点,他还是有了些许激动。
前面乃是梅亭。
梅亭是亭,却也是阁。
梅亭之内,暖气融融,烧了煤,上了茶,还有各类新鲜瓜果,北地瓜果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价格之高昂让人怀疑人生,但是,必须得说,周义跟李济生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李济生主打的是陋,而他周义,其义是骨子里的义,他目前本质上是个商人,生活这一块,是富足的。
“林宗师在济州城论了仁,李大儒已与老夫传讯,言自愧不如,今日入我万梅山庄,能论上一场否?”周义道。
林苏笑道:“请周宗师出题。”
“义!”
义之一字,周义纠结一生。
他的名字就叫义,他的一生也因义而变,因义而陷入低谷又重上高峰,真正是成也为义,败也为义,所以,他对义分外有感。
林苏道:“李宗师之仁,周宗师之义,均是文道顶尖水准,而且均是知行合一,苏深佩之,周宗师以义为题,林苏不敢辞也,小论一回,周宗师指正!”
周义双手托起茶杯,指尖向下,此为聆道之态。
林苏言:“圣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义与利居于两端也,是故,世人多言,舍利方可得义,逐利而义自消也,其实不然,圣人本意决非如此,义者,合乎正义可也……”
<div class="contentadv"> 什么意思?
世人提及义字,往往跟利放到对立面上,意思是你逐利,你就叫不义,你讲义,就不应该逐利。
这种非黑即白的思维,是不对的!
义,没那么复杂,只要你的行为是正义的,是合乎天道人伦的,就是义,跟逐利不逐利没有关系。
周义一闻此言,内心大畅,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这种论调,他显然是喜欢的。
为啥?
这跟他的人生际遇完全合拍啊。
他当年弃文经商,逐的是利!
很多人攻击他的一个点,就是这个,说他是文道败类,说他亵渎了义字。
但是,他如果不逐利,拿什么来养活那些忠良之后?
用空气么?
林苏一段开场白,直接骚到了周义内心最痒的方位,只需要这一段话,老头觉得林苏是他的知音!
如果仅仅是这一段话,周义最多将他视为知己,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他毕生所修习的“义”字,在林苏口中一泄千里……
义,关乎人性!
义,是君子的人格!
义,主旨是敬长!
义,其灵魂是适宜!
义带有强烈的行为特性,不仅仅是主体品格,更是行事纲领,没有行事的义,不是义,不适宜的义,不是义……
毫无征兆间,白雪梅园,青莲漫地,道境花开,进而桃李天下……
周义全身震动,桃李天下的论道境,他曾经经历过,还要追溯到很遥远很遥远的旧吕时期,那一刹那的道境芳华,让他半辈子都在回望。
今日的万梅山庄,竟然再度桃李天下!
就因为他论及了义之灵魂……
论道结束,周义还如在梦中,良久,他目光抬起:“林宗师之论道,次次桃李天下,老朽真正佩服!却不知这义之适宜,林宗师可有演绎?”
林苏笑了:“义之适宜,周宗师时时都在演绎,苏自然也曾演绎过。”
这话一般人未必懂,周义却是懂的。
就比如说他纠结半生的“义与利”,其实就是权衡与适宜,如果他过度追求利,义也就没了,如果逐利不够,义也没了。
那么,林苏是如何演绎的?
林苏道:“适宜者,把握一个‘度’而已,世间之‘度’,无过于法度,苏刚刚为大苍国定了法制,周宗师想必也是知道的,不知如何看?”
论及法制,周义感触实深……
哪怕身处北境,但是大隅之人,对于大苍的变故知之甚深,大苍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在这块天地放大。
更何况是风吹草动中的重量级标志性动作?
林苏的《法律》就是重量级中的重量级!
一部法律,圣殿定为重典!
姬广立即下旨,大苍法制全盘借鉴!
从此,大苍变法,正式在法理上拉开大幕!
这大幕拉开,无人能够窥见最终的成效,所有人都关注着最终的成效,有人言,大苍将会因此变法而陷入内乱,有人言,大苍最让人激动的一幕正式开场。
是好是坏,是优是劣,无人能够定论,即便是姬广自己,恐怕也是心头七上八下。
周义自然也是如此:“林宗师之《法律》圣殿重典,老朽有幸亲眼观之,感慨良多,此法律涵兵、政、农、商之合,分辟、杖、流、改、罚之则,思虑之密,分类之精,叹为观止也,林宗师区区弱冠之年,竟然洞察世情万象,令我等老儒情何以堪?老朽唯一事虑之,未知此法施行,大苍如今是何等模样?”
这就叫千锤打锣,一锤定音。
世间律法,尽看实效!
有实效者,才是好的法律,实效出了问题,再好的律法也不能称其为好。
林苏笑道:“所谓律法,规范众生之行为,保障众生之权力,目前此法施行也才区区数月,但我大苍已然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虽谈不上夜不掩户,路不拾遗,但官场风清气正,民间斗志昂扬,却已经初露端倪!”
周义大为触动:“官场风清气正,民间斗志昂扬?为何能如此?”
“因为此法针对各类违法行为,都有明确之界定,亦有准确之量刑,官知法,能断!民知法,才守!同时,此法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民众知道,只要他们合法做事,他们合法所得,没有任何人能够侵占,头顶一部律法,用来保障他们的生命与财产安全,他们背靠大树,心有底气,也就有了谋求幸福生活的内生动力!”
周义心头大动……
官知法,能断,民知法,才守,精准量刑,人人都知道犯了什么事,会有什么惩罚,没有犯事,自己合法所得,就无人能够侵占。
短短几句话,句句指的是旧法之弊端。
旧法是什么?
之乎者也的尽是圣道道理,繁杂而又似是而非,且不说民众完全不懂,即便是正式进士出道的官员,有的也是理解各一,这样带来的后果就是,遇到案件,官员凭自己对圣道律法的理解去判决,民众听天由命,底气全无。
正因为没有底气,他们也不敢放手去做事,他们担心一个不小心,将自己卷入律法的漩涡,事实上,因为律法被无辜卷进去的人,哪个国家都存在,随便什么时候都存在。
很多读书人都说,律法是高深的东西,因为高深而神圣。
但是,面前之人,偏偏将这高深的东西用最简单、最精准的方式进行注释,用明确而具体的条款,将世间各类刑事、民事变成人人都懂的东西。
他说的效果,周义不能亲眼见,但他站得高看得远,他知道林苏所说的,全都是真的!
一时之间,这个经历无数风雨,在旧吕走出来的顶级书院院长,感慨万端:“古今变法,均如洪峰过境,有冲尽污泥者,亦有满目疮痍者,林宗师有如此勇气,老朽佩服!”
“有道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若要长治久安,有些事情终归还是得变!”林苏道。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周义喃喃含着这博大精深的九个字:“林宗师能变,还是因为大苍国新朝因你而立。”
“是啊,如果是昔日伪帝姬商,林苏有再大能耐,也只能在海宁一亩三分地瞎折腾,可没有办法惠及万里山河。”
周义沉默了……
林苏也沉默了……
大苍国能变法,关键是姬广!
姬广久居梅岭,对于民间弊端了然如胸,所以林苏的各条建议,不管有多么离经叛道,他都采纳,不管有多大风雨,他都敢于站出来面对,他没有私心杂念,他要的就是家国平安,百姓安康!
然而,大隅呢?
大隅这位以武立国,信奉的是杀伐天下,何曾听得进圣道之言?
他依赖的根基,根本就不是普通百姓,而是那些世家大族!
他出台任何一条决策,都只会顾及世家大族的利益,而根本不会顾及普通百姓!
这就是大苍和大隅最根本的区别!
有这区别在,大苍再成功的经验,在这片天地也无法复制。
除非……
除非掀翻这个皇座!
就象林苏三年磨一剑,所做的那事一样,掀翻姬商的皇座,才有大苍拨云见日的这一天!
但是,这些,周义怎么说?
林苏慢慢起身:“万梅山庄一会,足慰平生,林苏告辞了!”
周义也起身:“林宗师下一站,欲向何方?”
“东宁!”
“东宁,可不是个好地方……”周义神情有几许复杂。
林苏笑道:“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梅山城外高峰,颠连直接玲珑,凭栏遥指南晋,更加郁郁葱葱!”
长吟之中,他一步登临文界金舟,踏空而起,直破苍穹。
人已去,词尚在!
众人纷纷执笔,记下这首词。
包括周义在内,周义亲笔写下这首词,标注上“林苏”这个名字,词作毫无悬念呈现七彩光芒。
周义怔怔地看着手中词稿,如同神游天外。
“义父!”耳边传来轻柔的女声,正是宁飞雪,她托着一杯茶,递到周义手边。
周义接过,轻轻品上一口。
“义父,又是一首七彩词啊……”
“青诗狂魔林三郎,随口所吟之诗,七彩起步丝毫不奇……但词中之意……”
宁飞雪心头一跳:“词中之意?他这首词,不是回答义父的那句话有感而发吗?你言东宁不是个好地方,他说风景这边独好,是对万梅山庄的赞扬。”
周义轻轻一笑:“宁儿啊,你不是文道中人,你更不是皇道博弈之人,读不懂这首词的深意也在情理之中……”
东方欲晓,天地将大变也!
莫道君行早,他希望我早些作出决定!
踏遍青山人未老,为父其实……其实是真的老了!
风景这边独好,他倒是看重我万梅山庄,认可我万梅山庄是浊世之中一股清流!
而后四句,才是真正的画龙点晴……
他让我目光南看,看看昔日的旧晋三千里河山……
新晋国可以重现大晋昔日都不曾达到的荣光,我之故国,还能窥见否?
宁飞雪心跳更快:“义父,你……”
“莫要如此想!”周义轻轻摆手:“吕国已然成为历史,我所虑者从来都不是复国,而是忧我万梅山下,旧吕国土之上的亿万子民,他们几时才能窥见圣道真容?他们有无机会触摸到他所描述的美好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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