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到讲台上,他摊开卷子,手指捋了捋卷起来的边角,思绪还停留在教研组里两个老师谈话的内容。
奥赛班的江淮宁和他们班的陆竽在谈恋爱。
起初听他们说,杜一刚是一万个不相信,想都没想就替两个孩子辩解:“要说别人早恋我信,他俩绝对不可能。两个学生我都教过,全都是爱学习的三好学生。”
隔壁桌的老师反驳:“爱学习怎么了?去年文科十九班那个,不也是年级前五十的好苗子,努力一把冲个98没问题,还不是因为早恋成绩一落千丈,最后家长强制给转走了。”
杜一刚噎了一下:“总之,他俩不会的。”
“照片都传得沸沸扬扬了,杜老师你不要包庇自己班里的学生。”
“话可不能乱说!”杜一刚脸色为之一变,而后又问,“什么照片?”
“敢情你还没看过照片?”
那位老师拿起桌上的手机,手指划拉了几下,点进校园贴吧,找出那个飘红的热帖,抬抬下巴示意他看:“你看看,那么多学生在讨论,也太高调了。奥赛班那位大魔头估计还不知道,你心里最好有个底。”
所谓“大魔头”,自然指的是以严厉教学著称的李东扬。跟他比起来,杜一刚平日里对学生板着脸都算小儿科。
杜一刚看完帖子里的照片,顺便翻了翻下面的评论,大多是本校学生的留言,也有外校的参与进来。狂欢的、支持的、谩骂的,用词前卫,看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敢相信事情已经闹得这么大。
眼下,他立在三尺讲台之上,打量着下面的陆竽,再三斟酌,没有挑破此事。
晚自习上课的铃声没响,人家也没有跟其他学生一样东张西望说闲话,安安静静地写一本厚厚的物理资料书,咬着下唇思索的样子,似是钻进了习题里。
她这次月考进步巨大,物理成绩比耿旭这个物理课代表考得还高,卷面也相当漂亮,步骤写得清晰明了,他深感欣慰,担心贸然将人叫出去谈话,影响她的学习积极性。
在心底默叹一声,杜一刚决定暂时按下这件事,暗中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
杜一刚愿意相信自己的学生,有意息事宁人,可有的人不这么想。
几天过去,事情终于让奥赛班的班主任李东扬知晓了。
星期六傍晚,杜一刚在教职工餐厅吃过晚饭,往教学楼走的路上,被人叫住了:“杜老师,你停一下,有个事问你。”
杜一刚停步回头,只见那位大魔头面覆寒霜,大步流星朝他走来,气势汹汹的样子仿佛一头发威的老虎,不像找人问件事,倒像是要跟人打一架。
心里隐隐有了些预感,果然,李东扬冷着脸发问:“江淮宁和你们班那个陆竽的事,你听说了吗?”
李东扬一心扑在奥赛班上,专注于培养清北选手,对于班级以外的其他琐事,他是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因而这则绯闻传扬了四五天,他一点风声没听见。
若不是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意外听几个老师谈及,他恐怕到现在还全然不知。
杜一刚一个普通班的班主任,对上奥赛班的一把手总归是有些底气不足,清了清嗓子,含着笑答话:“听说过了。谣言嘛,有几个是真的?那两人之前被我安排做同桌,互帮互助,共同进步,没什么问题。”
“谣言?”李东扬吹胡子瞪眼,“你知道现在学校里传成什么样了吗?学习风气都被影响了!你既然早就知道,找那个陆竽谈过话了吗?”
杜一刚讪笑:“这倒没有。”
李东扬见他不当回事,险些气晕过去,觉得他对教育学生这一块未免太不上心,哪里像个班主任。
“依我看,必须找两人问清楚,越快越好。”
他脚步加快,仿佛现在就要把那两个学生抓过来审问。
杜一刚眉心狂跳,不自觉跟着快步向前走:“不是,李老师,这么做是不是太武断了?要是两人没谈,岂不是对他们很不公平。”
“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李东扬当即表明自己的态度,“满打满算,还有一年零一个月高考,江淮宁绝不能掉链子。”
杜一刚气笑了:“李老师你这意思是江淮宁不能掉链子,我们班陆竽就能掉?”
“你怎么能这么理解,我是说趁早劝阻两人,减少损失。”
两位老师从食堂门口喋喋不休地争论到教学楼。
李东扬没往教研组的方向走,径直上了理科班这栋楼,按着他的说法,女生性子软比较好说话,先找陆竽谈话。
杜一刚闻言,哪敢放任不管,连忙跟上他。
——
放学后,江淮宁依约来给陆竽补习,表现得如往常那般自然,没想过要避嫌。
两位老师一前一后到了三楼,右转,八班教室前门敞着,里面零星几个学生,或闲聊或吃泡面,还有偷偷玩手机的。
李东扬当下只惦记着一件事,不管其他学生如何,目光搜寻陆竽的身影。
他在别的老师手机里瞥了一眼那女生的长相,记得不是很清楚。
可是很快,他就锁定了目标,只因江淮宁也在这里。
陆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她同桌王璐不在,江淮宁坐了王璐的位子,侧过身来,拿手指点了点她的脑门,语气温柔无奈:“这道题是用这个公式吗?你解题方向都弄错了,这里,摩擦力的……”
“江淮宁!”
李东扬眼见两人举止亲密,顿时血压升高,黑着脸怒喝了一声。
陆竽正按照江淮宁的提示抿着唇思考问题,被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吓得手抖,笔掉在了桌上。
另外几个学生也被吓得够呛,其中一个手机差点摔了。
“你们两个,给我到办公室来!”李东扬指着他们,脸部肌肉抖动,在暴怒的边缘努力绷着。
陆竽脸都白了,一时之间忘了所有的反应。
从小到大她都怕死了老师,更遑论怒意满满的老师。李东扬那个眼神,简直能吓掉半条命。
课桌下,江淮宁的手轻轻拉了下她的袖子,她木讷地抬眸看着他的脸。他没有说话,却在用眼神告诉她:别害怕,一切有我。
李东扬走出去两步,没听见人跟上来,停下脚步转头看见他俩对视的画面,堪比“眉目传情”,脸色铁青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李东扬一顿发飙,杜一刚愣是插不上嘴,眼睁睁看着两个学生被李东扬叫去了单独的办公室。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只得跟过去。
办公室里只有两组办公桌椅,旁边是一个黑色玻璃茶几,隔着半米远,放置了一套深灰色皮沙发。
五月初的天气,傍晚相较白天气温略有下降,室内开着度的空调,陆竽穿着短袖一进去胳膊上就起了鸡皮疙瘩,后背和掌心却渗出一层黏腻的汗。
李东扬脸色难看,目光直视着垂着脑袋的女生:“是叫陆竽吧?说说,你和江淮宁怎么回事?”
陆竽垂在身侧的手紧贴着裤缝,身体抖了一下,紧张得牙齿发酸。边上的江淮宁在她开口前上前一步,迎上李东扬喷火的眼神:“我们在讨论问题。”
“你给我闭嘴,我问你了吗?”李东扬指了指,“站到后面去。”
江淮宁没有忤逆老师,犹豫了两秒,退后一步。
“让你靠墙站。”李东扬补上一句。
江淮宁只好继续往后退,后脚跟挨着墙根站立。一米八五左右的高个子,身体笔直宛若一棵松柏,眼里透着不服气的劲儿,恰如松柏不畏风霜、强劲傲然的特性。
李东扬打量一眼,暂时不想理他,如炬目光盯着陆竽:“你来说。”
说什么?
陆竽脑袋空白一秒,重复江淮宁的话:“我们……就是在讨论问题,没有做别的。”
“没做别的?他摸你脑袋那还叫没做别的。”李东扬言语冷厉,“我警告你,给我摆正态度,不要耍小心思,我是在问你俩有没有谈恋爱!”
陆竽心头一沉,直直坠入了谷底。
“我们没有谈恋爱。”江淮宁再次开口,完全忘了李东扬先前让他闭嘴的警告,“您是听谁说了什么才产生这样的误解。我们就是互帮互助的同学关系,不是您想的那样。”
顿了顿,他似是感到无比冤枉,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屑解释,却又不得不解释:“您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不过是陆竽同学做错了题,我一时气恼敲了下人家的脑袋,不是什么抚摸。您试想一下,平时给人讲题,对方半天听不明白,是不是想敲敲对方的脑袋,问人家脑子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