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在香积寺之战中硬生生被消耗殆尽的近二十万大唐精锐,郭戎稍稍动摇的决心再次坚定。斈
十天前的朱寨一战,长缨军损失数千,卢龙军则是战损数万,虽然自己是胜利的一方,但是这种精锐的大量战死,依旧让郭戎心痛不已,因为每一个战死的士卒,都可能成为自己西征时候唐军的一员。
现在,留下一千多必死的老兵确实让郭戎既心疼,又不忍,但是如果对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收起了进攻的步伐,那么这就又有可能成为一场消耗战。
从龟兹到长安,从宣武到胶东,从平卢到丰州,郭戎对于大唐的军卒也算有了解的。
相比较其他的朝代,唐军确实娇惯,吃穿用度,衣甲车仗要求确实是高,但是真正的唐军战兵到战场上之后的战斗的意志也确实是高。
曾经郭戎对此非常的满意,但是现在,这种惊人的战斗意志却成为了郭戎最烦恼的因素。
长缨军禁不起这种消耗,禁军经不起这种消耗,大唐更禁不起这种对于底蕴的疯狂消耗。
用一千多自己的心头肉,换来几十万叛军的崩溃,郭戎只能说值得。斈
当然,如果真的打成了拉锯战,这一千多人也未必能活着从战场上走下来。
完成了第一轮初筛的之后,接近五千人的队伍已经只剩下了不到三千人,但是三千人依旧太多了。
然而,留下来的人依旧没有一个愿意主动撤离,其实原因郭戎也清楚。
第一点就是郭戎花费了整整五年的时间,通过各种方式,为长缨军植入了忠诚和荣誉感,还有那种死战不退的精神。
在长缨军以往的战斗中,死战不退根本就不值得夸耀,为了达到战术或者战略的目的,全员战死也屡见不鲜。
在眼前这种争取对叛军决战的重要时刻,自然没有一个长缨军的士卒愿意当孬种。
虽然郭戎说这是必死之战,但是万一侥幸活了呢,衣锦还乡的时候祖老看见自己是不是应该给自己看磕一个?斈
就算真的战死了,又如何,为大唐战死无所畏惧,更何况,以烈士的身份进宗庙光宗耀祖,也不吃亏!
如果说第一点还是精神的力量,那么第二点,就是妥妥的物质诱惑了——长缨军那高的吓人的抚恤和策勋的待遇。
唐承袭了隋制,隋则承袭了南北朝而来的勋爵制度,在大唐立国之初,随着府兵制的瓦解,勋爵制度已经名存实亡。
只不过,随着禁军体系的重建,勋爵制度焕发了第二春的同时拥有了更大的意义。
曾经的勋官没有职务,不管事,仅仅加官而已。勋官要入仕参政,则依照门资、出身的规定。
因为在李诵和李纯两位皇帝之支持之下,勋官虽然依旧不能直接入仕,但是却已经实打实的享受了同品级官员的待遇。
而这些待遇中最直接的就是免税公田以及荫蔽权!斈
因为大唐教育系统的改革,他们所得到的荫蔽权和之前有所不同,现在的荫蔽权某种意义上已经变成了获得进入大唐教育体系的权利。
相比较其他方面的改革,教育方面的改革幅度不大,但是影响深远,国子监已经彻底成为了教育的管理机构。
与此同时,在国子监六学的基础上,长安的大唐最高教育学府进行了改革。
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变化不大,依旧对应了各自的官职级别。
算学、书学、律学不变,但是增加了武学,兵学,医学,技术学,等一系列专业的。
根据级别进入四门学、太学、国子学就读,也可以根据喜好进入各专业学中进行学习。
乍一看,这些似乎没什么,但是这正是太上皇李诵最为厉害的地方。斈
魏晋南北以来,世家之所以能掌控朝政,就是因为他们垄断了教育,使得其他个人根本就没有机会。
禁军的勋爵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而且还有限制每人只能荫蔽一人,但是禁军的总人数显然比豪门的子弟要多太多太多。
这些为大唐立过功,为大唐流过血,为大唐付出了生命的家伙,无论是忠诚度还是努力程度,都不是寻常世家子弟可以比拟的。
有了他们的加入,世家、大族、豪门的垄断优势将受到巨大的冲击。
然而,明知道太上皇这招就是削弱他们的权利,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于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毕竟,反对意见意味着他们反对的不是其他熟悉的对手,而是那些禁军。
说好听了禁军是为大唐立下功勋的勇士,说的不好听了,禁军就是一帮杀人如麻的丘八。斈
跟同样是豪门、大族的对手竞争,可以谈条件,可以交换利益,但是跟着学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的丘八讲道理,那简直不可想象!
谁敢反对这些丘八获得这些他们用命博取的权力,大概率,谁的人头就会被悬在家门的房顶。
当然,这一切也有限制的,那就是每一名策勋足够军士,军校只能荫蔽一名子孙和后辈。
想要增加萌荫的数量,就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在战场上战死,策勋每高一转,可以荫蔽的后辈可以增加一人。
理论上,策勋十二转军士,一旦在战场上战死,意味着可以将整整十二名后辈送入大唐官方的教育体系之内。
策勋十二转,勋号上柱国,视正二品。
正二品,在大唐那是属于超品的存在。斈
虽然策勋十二转被视作正二品,但是谁都知道策勋十二转不可能享受到正二品,这种在大唐属于超品的待遇。
策勋十二转的丘八们自然也是知晓,但是他们不在乎,或者说他们更在意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比如免税,比如封妻荫子。
尤其是封妻荫子这一点,这对于宗族观念根深蒂固的唐人来说价值无法想象。
所以,对于今天这种必死,而且不需要担心身后事的必死的情况,没有人愿意放弃。
通过各种方式,将人数卡到三千初头,然后留守的人就再也减不下来了,因为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
等郭戎自己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郭戎不得不看发出了苦笑。
别人家面对必死任务求敢死队的时候,是想尽办法动员,鼓舞,诱惑,为的就是凑够人数。斈
自己这倒好,动员,鼓舞,引导,为的是把敢死队的人减下来。
连续三轮动员和引导无果之后,郭戎只得祭出了祖传的,抽签。
确定了步卒、弓箭手、弓弩手、器械兵、后勤兵等需要的最低人数之后,进行抽签。
半个时辰之后,包括明天战斗的指挥者在内,一千六百名勇士最终出炉。
看着眼前的勇士们,郭戎静静的站在一旁,蒙乾和负责留守营地的乾站在了最终幸运的留在了营地中的一千六百多长缨军勇士面前,开始进行最后的布置。
刚开始还好,然而越往后听,郭戎的心中越是震撼,当听到最后的时候,郭戎更是再次感觉自己的心都在跟着颤抖。
郭戎一直觉得自己经历过的龟兹、兴庆宫、泾州已经是惨烈到了极点了。斈
可是看着蒙乾一边黑着脸,一边咬着牙,一边布置最后的战术的场景,郭戎终于明白仗打到现在,其实已经完全不亚于让自己永世难忘的香积寺了。
等一切准备工作完毕,郭戎走到了众人的面前,看着这一个个或者激动,或者亢奋,或者平淡,或者后悔,或者紧张……
相比较之前竞争者最后战死名额时候的群情激愤,郭戎相信这才是他们真正要面对死亡时候最真实的表现。
毕竟,哪有人真的不怕死!
勇敢这东西从来都是拿来鼓励别人,而不是鼓励自己的。
缓缓的走到留守的勇士们身前,郭戎收起了自己之前准备的豪言壮语,此刻他感觉再说那些是对于这些已经做出了决定的勇士的侮辱。
说着,他继续上前,迈步走到了一个少有的年过四旬的老卒身前,这是少有的在立够了赎罪的功勋之后依旧留在战兵中不愿意退役的前神策军老卒。斈
“章老师,其实你可以不留下来的……”
“大将军,不用这么客气了,老头子这辈子已经过瘾了,打过吐蕃,虐过回鹘,围攻过皇宫,死守过营地,原以为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大将军和公主还记着我们这些挨千刀的老家伙。”
“我记得小宝不是已经……”
“呵呵,大将军,”郭戎说起名字,这名叫做章许的面容上挂满了幸福的笑容,和那一抹从长缨军中罕见的一抹温情。
“不瞒您说,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能留下一条苟延残喘已经知足了,我都没想到公主殿下还愿意为我们安排上一门亲事,更没想到我还能有自己的儿子……”
话语很普通,但是老卒洋溢着幸福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
“耶耶这辈子的污点是洗不掉的,但是耶耶的儿子是干净的,”章许深吸一口气,“逆党和反贼的爹配不上小宝,我……”斈
章许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他的想法郭戎已经了然。
“放心吧,我会亲自告诉小宝,他耶耶是一个为大唐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雄!”
章许没有再说话,但是他一边涌出泪花的坚定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就在郭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章许身边一个身着轻甲,背着长弓的弓箭手似乎带上了一丝跃跃欲试的想法。
郭戎带着一种好奇的心思向他看去。
看到郭戎的眼神,此人也不虚妄,直接笑呵呵的对郭戎说道。
“大将军,能帮我的弟弟妹妹们说几门好亲事么?”斈
这句话一出,郭戎直接就懵了,自己确实是来听遗愿的,但是这家伙的直接程度依旧超出了郭戎的预期。
“你这?”
“大将军,俺家里穷,虽然俺加入长缨军之后有了田地,有了俸禄,但是家里那几个小子太能吃了,结果……”
“放心,不就帮你弟弟妹妹说几门好亲事么,包在我身上了,。”
听完第二个人的遗愿,郭戎正在安抚的时候,郭戎注意到身旁身披重甲,虎背熊腰,但是面容上有些稚嫩,但是神情上却很紧张和激动的年轻人。
郭戎左跨一步,站到了对方的面前。
“还有什么想法或者疑问么,如果有,告诉我,我一定尽全力满足你的想法。”斈
“额,大~大~大~大将军,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就是想知道,这一仗打完了,我会不会被人记住……”
说到最后,这个年轻战兵甚至带上了一丝羞涩和忸怩。
看着这家伙的样子,郭戎也不禁莞尔,于是,郭戎轻轻的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
完成和四五个人的交流之后,郭戎回身向后撤退几步,紧接着伸出双手,同时大喝道:
“兄弟们,我保证,你们的遗愿将得到执行!”
“你们的遗泽将会得到保存!”斈
“你们的名字将被后人永远铭记!”
“你们的功绩更会与世长存!”
看着所有人已经被彻底调动起来的氛围,郭戎点了点头,伸出双手示意所有人安静,然后指向了身边的亲卫。
“好了,现在到这里来,拿上你妹的名牌,把你们最后的遗愿……”
两个时辰之后,折牧雨和几个亲卫捧着整整一盒子铭牌和一摞摞的纸张来到了郭戎的身边。
拿好铭牌,以及铭牌代表的遗书,郭戎带着蒙乾以及几十名护卫最终离去,而望着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模糊的郭戎,章许和几名军职最好的军官开始喝令,进行最后的布置。
清晨伊始,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卢龙军的主帅裴明仁在亲卫的陪同之下,开始观望对面那座营地。斈
和之前一样,在前一天中被毁坏的几个地方再次被尸骸堵住,一部分精锐的长缨军已经开始备战,在对方大营之中,依旧泛起了朵朵的炊烟,一切看起来和前一天没有半分的不同。
静静的思索片刻,裴明仁结束了思索开口道。
“下令,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