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也不相信什么皇血,”魏远山看着萧晏和自己很像的淡金色眼睛,缓缓说道,“可是后来,我得知如黛成了江湖上的鬼医,她最擅长的,就是解毒。”
萧晏垂下眸,眼神深沉如渊。
原来是这样。
二十几年前,一个刚刚脱离皇族,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公主,能在极短的时间成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医,救人无数,号称没有她解不了的毒。
连燕国的皇后顾桑桑,年轻时都被她救过。
不是她天赋异禀,也不是她师承非凡。
而是因为她的血。
魏远山说道“她就是上一代晋国皇室中,身负皇血的公主。”
他眼中闪过愧疚,道“最开始如黛说自己要放弃公主的身份,宁死也不嫁给庆荣的时候,我不懂,直到我得知,身负皇血的公主,要用自己的血,一生保护皇族以及大祭司的性命。”
他也是那之后才知道,先帝的姑姑,晋国大长公主,就是上一代身负皇血的公主,是整个皇族的“药”。
大长公主在先帝年轻时就病逝了,直到如黛出生,先帝想让如黛做下一个皇族的药。
如黛或许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才宁可放弃公主的身份,也不嫁给庆荣。
她曾说,嫁给庆荣,她会死的。
他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嫁给大祭司,将自己一辈子,包括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献给他人,和死有什么区别?
“阿晏,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曾去过一趟雍国。当时含烟已经与庆荣定亲,我希望她能够回来,她也不必再嫁给庆荣了。”
“就算不嫁给他,魏如黛回去,也会面临每一代皇血之人共同的命运,”楚意说道,“她已经用自己的一切做赌逃离了晋国,又怎么可能会回去。”
“是啊,”魏远山看着楚意,他好像明白了,为何萧晏会喜欢上眼前的少女,“在萧稷安面前,魏如黛说了和萧晏刚才一样的话。”
她说不管兄长要和我说什么,都不需要隐瞒萧稷安。
那时候他的妹妹,一定很爱萧稷安。
“如黛拒绝回到晋国,她既然已经嫁人生子,我也只能离开雍国。”
说到这里,魏远山的眼神忽然严肃起来,眼中多了几分探究。
他凝视着萧晏,道“但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当时刚八个月大,如黛也说你并不是皇血!何况,皇血只能在公主身上出现,为何现在你的血,能够解毒?”
楚意的脑海中“轰”的一声,什么都明白了。
“不必再问了。”楚意低声说道,眼中带着一丝乞求。
那些回忆,本就是萧晏身上从未愈合过的伤口。
现在,真相大白,就像是在伤口上再落下一刀。
八个月大的萧晏,并没有身负什么皇血。
也就是说,萧晏一出生很正常。
——可萧稷安却不满意。
他没想到皇血只有女子才有,又听到皇血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传说,所以,他选择百般折磨自己的亲生儿子。
直到有一天,不知是他的折磨有了成效,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萧晏体内特殊的血脉被激发出来,他成了唯一一个不是晋国公主,但拥有皇血的人。
萧稷安很高兴,于是越发变本加厉。
他幻想着,终有一日自己可以借此长生不老。
楚意又想到了自己除夕那晚做的梦。
她做的梦,是萧晏残留在内心深处的记忆,不可能出错。
梦里的萧稷安在观星台上对魏如黛说,唯有让萧晏断情绝爱,他才能安全地活下去。
他还说,不要让萧晏变成第二个你。
魏如黛做了什么呢?她年轻时,或许是因为善良,或许是因为心软,用自己的血救了许多人,也因为自己的身份得罪许多人。
一旦身体内特殊血液的事情暴露,不管是魏如黛还是萧晏,都会成为天下人趋之若鹜,为之疯狂的“药”,他们必死无疑。
因为魏如黛经历过这些,差点成为“药”,而且她知道晋国皇室对皇血的看重,所以,她被萧稷安说服了。
——只要他们的儿子心狠手辣,无情无义,不救任何人,不为任何人心软,也就没人知道他的血居然百毒不侵。
毕竟皇血历来只有公主才有,魏远山见过年幼的萧晏,已经确定他是个“正常人”。
萧晏记忆里的魏如黛,对他从没有一个笑脸,还亲手将他推入蛇窟,强制命令他学习武功,动辄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对他的要求严格到了极点。
原来,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他,而是她以为,只有这样,自己的儿子才冷心冷情,才能安全。
但魏如黛根本不知道,萧稷安才是对萧晏最大的威胁。
“我小时候总是被人刺杀,中毒,解毒,次数多了,就百毒不侵了,也正因如此,才能在蛇窟里活下来。”萧晏说道,指尖按着自己掌心的那道疤痕。
“至于血能解百毒,是后来,萧稷安在我身上试了很多……药。”
魏远山意识到了萧晏经历过什么,他张了张口,金色的眼眸像是暴怒的雄狮,近乎咆哮“萧稷安那个畜生!”
“我懂了,为何如黛生前要如此对你,因为她想让你能保护好自己……她至死都没有告诉你晋国皇血的事,也是怕先帝还有大祭司,甚至还有我对你意图不轨。”
魏远山身上中箭又中毒都没有喊一声疼,此刻却心如刀绞。
他不知自己该心疼死去的妹妹,还是该心疼这些年被他忽视的外甥。
他曾以为,比起自己,妹妹更需要也更在乎萧稷安,所以他刻意不去关注妹妹的事;
他又曾以为,妹妹并不喜欢这个孩子,所以放任萧晏在雍国受苦,只留下一个江衔影保护他。
原来他错了。
他的妹妹所托非人,遇人不淑,他不知道。
他的外甥受尽折磨,他也不知道。
魏远山闭上了眼睛,胸口起伏,眼泪滚落。
“所以,魏如黛其实是在乎我的,是吗。”
萧晏的眼中一片迷茫,不知所措地喃喃自语。
原来,魏如黛是在乎他的。
原来,他恨错了她。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楚意“阿意,我一直都很恨魏如黛。”
“我知道。”
楚意紧紧地握着他冰冷的手“没关系的,萧晏,都过去了,魏如黛是在乎你的,从今以后,你也有疼爱你的母亲了。”
“是啊,阿意,我终于有疼爱自己的娘亲了。”
萧晏低着头,墨染般漆黑的头发散落,掩盖着眼中的情绪。
楚意眨了眨眼,一滴泪水落下。
“可是我已经失去她了。”他抬起手,替楚意擦去眼泪,然后用力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络与血液中,声音压抑地传出。
楚意感觉自己衣领处的布料,一点点被打湿。
她只能回抱着他,向他传递着温暖。
“萧晏,你还有我。”
许久,萧晏抬起头。
他的双眸像是两汪金色的湖,无波无澜,深邃静谧。
“阿意,你知道褚叔和无愧楼,为何会听从我的命令吗。”
萧晏缓缓开口,不等楚意问,就继续说起来。
“褚叔年轻时,曾被魏如黛所救,他第二次中毒,就想来找魏如黛是否留下解毒丸,恰好被我所救,所以奉我为主。”
“但是,其实褚叔后来中的毒,本就是魏如黛下的,她猜到在她死后,我可以替褚叔解毒,也能因此收获褚叔和无愧楼的助力。”
他曾以为,这是魏如黛想要收服褚飞白的计策,现在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娘亲,留给自己的遗泽。
说着,萧晏抬起头,望向门口。
“褚叔,我说的对吧?”
房门打开。
白衣玉冠的褚飞白站在门口,双目猩红,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早就知道我的毒就是她下的,也知道她只是在利用我,可我不知道,萧稷安居然骗她,也不知道公子你居然……”
褚飞白的语气苦涩无比,眼中充斥着悔恨与悲痛。
“可那又如何,魏如黛第一次救我性命的时候,我这条命就是她的了,公子是她唯一的骨肉,我褚飞白没有守护好她,只能守护好公子,一生无悔!”
褚飞白又看向魏远山,愧疚地道“其实今日我给公子的药方,有两味药我偷偷改了,我以为公子说他负责解药,是因为他手中还有魏如黛留下的解毒丹,我想再见到她,哪怕只是她留下的东西,没想到……原来解毒的,是公子的血。”
魏远山“……我这毒解的,真是万幸。”
萧晏道“褚叔,你现在不必再做什么谦谦君子了。”
褚飞白愤怒地点头,“刺啦”一声,把自己洁白的文人外袍直接撕掉,里面是黑色的劲装,他又一抬手摘下自己的玉冠,头发凌乱散开。
“公子说得对,萧稷安那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我恨不得去雍国皇陵掘了他的坟!”
楚意看着忽然粗犷豪迈的褚叔,终于明白了,为何前世她所见到的褚叔冷酷豪爽,现在的褚叔却谦和温润。
他喜欢魏如黛,而魏如黛嫁给了萧稷安。
褚飞白或许以为,魏如黛喜欢的就是萧稷安的温文尔雅,所以他收敛了自己的本性,学习萧稷安,让自己也变得儒雅起来。
但是现在,知道这一切罪魁祸首就是萧稷安的褚叔,彻底放飞了天性,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她熟悉的褚叔,从此回来了。
“魏如黛还曾救过六皇叔,所以六皇叔这些年一直想要帮我。”
萧晏说完褚飞白,说起了靖王萧霁尘。
“还有雍国柳叶司的秋姑姑,是她的心腹,秋姑姑故意在她死之前投靠萧稷兴,实际上,是她为我留的一条后路。”
“魏如黛救过许多人,不图回报,但那些人将回报给了我。”
原来,他的娘亲,为他做了那么多。
滚烫的眼泪落下,萧晏拉住楚意的手,这仿佛是他如今唯一的依靠。
他声音哽咽低哑,心中却觉得本该如此。
前世的自己,应该已经经历过了一遍今天的事。
“我恨了她这么多年,其实,一直在她的庇护下活着。
她已经走了九年。阿意,我的娘亲,她离开我这么久了。
我好想她。”
一个月后。
晋国三皇子在大祭司庆荣的扶持下登基为帝。
二皇子意图造反,被新帝抓入天牢。
大皇子魏远山,在此之前已经被驱逐出晋国。
魏远山身体修养得差不多了,立即进宫,面见了燕国皇帝。
他在乾元殿内,向楚霆骁许下三个承诺。
第一,八千匹山越战马,专门送给永宁公主,并且保证她绝对的安全。
第二,晋国愿与燕国世代交好,商贸互通,互不侵犯。
至于第三……
最后,楚霆骁成功被说服,下旨让羽林军左都尉岑霄,率领三千羽林军,一路护送魏远山回晋国。
魏远山拿出老晋皇册封太子的遗旨,同时发出密令,召集晋国各州县太守与自己一起,杀奸臣庆荣,废伪帝,肃清绛城!
遗旨自然是假的,老皇帝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遗旨。
晋国的皇位之争,就是谁赢了,谁说的算。
龙椅之下,是白骨如云,尸骸如山。
一路上,队伍飞速壮大,不断有晋国的一些将领选择追随魏远山。
魏远山曾说,自己所有夺位的布置,大祭司庆荣都了如指掌,但是有一件事,庆荣就算知道,短时间内也无法改变。
那就是民心。
他是晋国大皇子,晋国没有太子,他在大皇子的位置上经营了十几年,又得到燕国的支持,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大军卷携着听从魏远山号召的各州县勤王之师,足足七八万将士,兵临绛城,在城外安营扎寨。
而绛城内,不过一万禁军和一万守城军。
两个月前如同丧家之犬般被赶出晋国的大皇子,如今卷土归来,城内的新帝和大臣们瑟瑟发抖。
没有人注意到,燕国皇帝派来帮助魏远山的羽林军里,多了两个格外俊美的少年。
也没有人注意到,燕国的岑霄将军,每次路过一名少年时,都格外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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