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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祥把于采薇领回家中,蔡小芹和小凤围上前来,嘘寒问暖。
小芹道:“可怜的孩子,几日没见,瘦多了。你在忠国公府得受了多少委屈啊!”
采薇抽抽着鼻子。
蒯祥道:“采薇,别难过了,回到此处,你就是到家了!”
“可是雪晴妹妹还在徐府呀,也不知现在怎样了。”采薇啜泣着。
“别担心,我们会想办法的。”蒯祥安慰她。
小芹对儿媳道:“凤,你带她到你屋里,好好梳洗梳洗,给她找身衣服换上。过会儿出来吃饭。”
“好嘞。”小凤转向采薇。“走吧,采薇姑娘,到我屋里去。”
小凤领她出了堂屋。
“唉,这孩子,真可怜!”小芹叹息。
蒯祥道:“好歹她算是脱离了虎口,可她妹妹雪晴,还在徐有贞那儿呢!”
“你打算怎么弄她出来?继续送珠宝?”
蒯祥摇摇头:“徐有贞是读书人,自视清高,送珠宝肯定行不通,他会觉得是在侮辱他。弄不好会适得其反。”
“那怎么办?”
“好在徐有贞是咱同乡,我不妨以同乡身份探探他口气。”
小芹灵机一动:“对了,说话就是端午节了,不如借端午节这个由头,请他来家里吃顿饭。”
“好主意!”蒯祥道。“在酒桌上和他套套近乎,摸清他的想法,见机行事!”
※
早朝散朝了,群臣们陆续走出午门。
蒯祥快步追上徐有贞:“武功伯!”
这一声武功伯喊得徐有贞格外受用,他如今也是有爵位的人了。
“蒯大人,有事么?”他停下脚步。
蒯祥道:“后日就是端午节了,在下与拙荆想请您赏个光,携夫人到家里来,一起吃顿便饭。”
“谢谢蒯大人,大家都挺忙的,饭就免了吧。”徐有贞婉拒,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上赶着到蒯家拉关系的同乡徐珵了。
“诶,徐大人,在下是诚心相邀。老家的人专门送来了太湖的白鱼和白虾,一路上放在冰桶里,特别新鲜。都是咱们家乡的特产,所以才敢请您,一起尝个鲜。武功伯不会是官做大了,不屑与同乡为伍了吧?”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徐有贞就不好推辞了。“蒯大人这是哪里话。好吧,我与内子后日晚上前往贵府,一起过端午节。”
“那就说好了。我们一家人恭候您携夫人光临!”蒯祥赶紧敲定。
蒯祥喜盈盈地回到家,一见妻子便说:“徐有贞终于接受了邀请,带着夫人一起来。”
“你的面子还真挺大的啊!”
“他一开始也不肯来,我便跟他说,家里有老家送来的新鲜太湖白鱼和白虾,他的馋虫就被钩了出来。”
“哟,你也学会编瞎话了?咱上哪儿去找太湖白鱼白虾,还是新鲜的?”
蒯祥道:“我已经侦查过了,黄华坊附近新开了家淮扬菜馆,专门用冰桶从太湖运来了一批白鱼白虾,咱们买过来就行了。”
“这家饭馆的厨艺如何。”
“昨日我与田铎在那儿喝了顿小酒,厨艺很正宗。”
“既如此,索性端午节的饭就让他们给包下得了,把厨师请到家里来烧菜。”小芹提议。
“好主意!”
“徐夫人也来,得给她专门备下些礼物吧?”小芹心细如发。
“这你倒提醒了我,”蒯祥道。“礼物不宜过重,但要有品位。我想想。有了!女人最爱首饰,不如从这回的珠宝里选一件吧。”
“这事交给我吧,”小芹道。“女人懂女人。”
“至于徐有贞嘛,珠宝箱中有块上品的田黄,可以送他做印章。他是文人,好写书法,最稀罕这个。”
“想的很周到,就这么办吧。我们这就着手准备。”小芹道。
※
端午节傍晚,徐有贞夫妇如约来蒯家赴宴。
云儿一道道地上菜。
徐有贞赞不绝口:“嗯,太湖白鱼、太湖白虾、八宝鸭、水晶肴蹄、鳝糊、泥螺、大煮干丝,猪油夹沙粽子,再配上这热热的雄黄酒,满满的家乡味道呀!”
蔡妙真夫唱妇随:“是啊,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菜品了。”
“您二位合口就好。”蒯祥道。
“徐夫人头一次来我们家,我有件小礼物送给夫人。”蔡小芹按事先计划好的取出一支黄金凤钗,呈给蔡妙真。“小小的见面礼,不成敬意。”
蔡妙真惊叹:“凤钗?纯金的!做工如此精美,太贵重了吧?妙真可承受不起!”
做工当然精美。凤钗并非出自宝箱,而是小芹的私藏。它是汉王朱高煦当年在乐安城滞留她期间,送她的礼物,本已落在了乐安的城北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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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吴莹把旧物交还给她,它也在其中。这个小秘密,就连做丈夫的蒯祥都不知道。
小芹道:“夫人一定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夫人姓蔡,我也姓蔡,高攀一回,说不定八百年前咱们还是一家人呢!”
“姐姐你真会说话。”蔡妙真道。
“我帮夫人把凤钗戴上,看看如何。”小芹仔细地把凤钗别到蔡妙真头发上。“哎呀,太搭了!这支凤钗终于找到了它的主人,它就得配夫人这样风雅的贵妇!”
蔡妙真看看丈夫。
“既然蒯夫人如此盛情,你们两个又同姓,算是有缘分,你就收下吧。”徐有贞道。
蔡妙真转向小芹:“妙真谢谢姐姐!”
“夫人就别跟我客气了,刚才都说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蔡字!”
大家边吃边聊,气氛热烈,渐入佳境。
蒯祥对徐有贞道:“拙荆送了夫人礼物,在下也不能没有表示啊。这样吧,在下也附庸一回风雅,送徐大人个小玩意儿。”
“哦?”徐有贞饶有兴致,什么小玩意儿?他想知道号称巧鲁班的蒯祥在文玩上与自己相差有多远。在心底里,他是看不起这个没有科举功名的同乡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尽管这个同乡的工匠手艺独步天下。
蒯祥取出一方上品田黄,奉与徐有贞:“在下日前偶得一块田黄石,徐公乃书画大家,正好拿回去刻一枚图章。”
徐有贞接过田黄,细细把玩:“嗯,韶光浸云絮,水纹飞雨丝,好东西呀!”
“在下就知道徐公识货。”
这块田黄石还真挺出乎徐有贞意料,没想到自己这个木匠老乡竟还有如此品味。他有几分感动,说道:“田黄乃印石之王,素有一两田黄三两黄金之说,此石乃田黄中的极品,廷瑞兄如何舍得割爱?”
“哪里有割爱一说?”蒯祥道。“世上之物本是各司其分的。徐公大学问,田黄刻成印章,置于案头,便是物尽其用。若是闲置在蒯某这样一个外行人手里,一年到头看不了一眼,便不啻暴殄天物了。”
“哈哈哈哈!”徐有贞大笑。“说的好!那有贞就却之不恭了。”他将田黄收起,然后随口说道:“日后廷瑞兄有何需要有贞办的事情,也千万别不好意思开口啊!”
蒯祥端起酒杯:“在下再敬武功伯一杯酒。”
徐有贞也端起酒杯。二人一饮而尽。
蒯祥趁机道:“既然武功伯提及,在下还真有个不情之请。”
“廷瑞兄请讲。”
“听说于冕的小女儿在您的府上为婢。”
“有吗?”徐有贞装糊涂。
“忠国公送给您的,名叫雪晴。”蒯祥提示。
蔡妙真插话道:“对,是有这么个小丫头,文文静静的。”
“哦,想起来了,好像是有,”徐有贞见瞒不住,只好承认。“廷瑞兄为何问及此事?”
蒯祥道:“这孩子以前常来我家,内人着实喜欢,视她为孙女。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小姑娘,如今孤苦伶仃,怪可怜的。在下想请徐公成人之美,允她到蒯家来住。”
徐有贞可不是石亨,没那么好糊弄。他拉下脸来:“这孩子可是罪人眷属啊。放她来你家不打紧,可若是有人较起真来,这私自转移流徒眷属的罪名,有贞可是担当不起啊!”
蒯祥张口结舌。
关键时刻小芹针锋相对:“这流徒眷属本在忠国公府中,不是也一样转移到了武功伯家里?再说了,武功伯您如今一言九鼎,罪人不罪人,罪到什么程度,还不全凭您一句话?您若是肯高抬贵手,坊间便会少了些赶尽杀绝之类的不实之词与流言蜚语了。”
蔡妙真轻轻碰了一下徐有贞的胳膊肘。
徐有贞笑笑:“此事容有贞想想。”
一旁坐陪的蒯钢和蒯义两兄弟赶紧起身敬酒,打破尴尬。
“来来来,徐叔叔,”蒯钢道。“我们兄弟两个敬您一杯!”
※
小凤带着儿子蒯旋,陪于采薇在自己的房间吃晚饭。
饭厅那边隐隐传来推杯换盏和说话的声音。
采薇问:“小凤婶婶,蒯爷爷他们是在宴请我们于家的仇人徐有贞吗?”
“是。”
采薇咬牙切齿:“恨死我了!采薇的爷爷就是被这个坏人给生生害死的!”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下。
小凤劝慰:“姑娘,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妹妹雪晴不是还在他府上呢嘛。今晚低回头,请他吃饭,全是为了搭救雪晴。”
采薇道:“小凤婶婶,这是什么世道啊,为什么好人蒙冤,坏人当道,好人为了救好人,还得巴结最坏最坏的坏蛋呀?”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分来早与来迟,”小凤道。“放心吧,苍天有眼,是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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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晚宴在渐冷的气氛中落下帷幕。蒯祥一家人送徐有贞夫妇出门。
一顶轿子在院外等候。
徐有贞拱拱手:“廷瑞兄,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
蒯祥道:“武功伯能赏光来,我们蒯家便已然是蓬荜生辉了。”
他将徐有贞夫妇一直送到轿子跟前,亲自为他们掀起轿帘。“徐大人,徐夫人,请!”
蔡妙真钻进轿子。
徐有贞却没立刻上轿,而是转向蒯祥。“廷瑞兄,你家的那卷《隽永》竹简,方便时可否借来一阅?”
蒯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徐有贞微笑着钻进轿子。“廷瑞兄请回吧。有贞玩笑之语,不必当真。”
轿帘放下。轿夫抬起轿子,向前走去。
蒯祥呆呆地站在原地。
小芹道:“发什么呆呀,轿子都走远了,赶紧回家吧!”
※
徐有贞夫妇并肩坐在轿子里。轿子一颠一颠,令酒后的二人有些犯困。徐有贞闭上了眼睛。
蔡妙真打破沉默:“蒯祥开口向你要于家那个女孩,给是不给,你吞吞吐吐,也没句完整话。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他想要就给他,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徐有贞眯着眼道。
“怎么,我看你是舍不得了吧?那小姑娘生得标标致致,你是不是想等她再稍大些,然后金屋藏娇,纳个小?你纳小我不反对,可你别忘了,她可是罪臣家眷,是奴婢!”
“别瞎说!你夫君是这样的人吗?”徐有贞睁开眼道。
“你以前的确不是这样的人,不贪财,不好色,可如今权倾天下了,是不是这样的人,就真不好说了。”
“夫人放心,有贞是不会拈花惹草的。”
“那你为何不痛痛快快答应人家?”
“烦不烦啊你,我扣住她,自有扣住她的道理。”徐有贞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蒯祥和蔡小芹也在寝室里回顾刚才的事情。
小芹问:“你在门口跟徐有贞磨叽什么呢?”
“他开出了条件。”蒯祥道。
“条件?什么条件?”
“他让我把《隽永》借给他。”
“借?”
“说是借,其实就是索要。有借无还,用这卷竹简来换雪晴。”蒯祥道。
“这不是趁人之危敲竹杠么?”
“你以为呢?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那可是老蒯家传承了一千多年的宝贝啊,是老蒯家的精神支柱!”
“这我当然知道。”
“再说了,帮它重回蒯家的,是咱们最为敬重的妙锦姑姑!”小芹心有不甘。
蒯祥轻轻地叹了口气。
“给他点儿别的东西不成吗?比方说……”小芹的目光落在案头那对宣德炉上。“这对宣德炉。徐有贞不是自视高雅吗?那就把宣德炉给他,宣德炉足够高雅!”
“徐有贞说了《隽永》,他就是看中了它,志在必得。给他其他任何东西都不会管用。”
“那怎么办?”
“睡觉吧,我累了。”
“好吧,不说这事了。糟心!”小芹铺床。
……
凌晨,一夜没阖眼的蒯祥早早爬起,披上衣服,走进书房,站在书架前,望着那卷竹简。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下,轻轻地抚摸着,心潮澎湃。
他想起那年中秋夜,徐妙锦意味深长地把装有竹简的布袋交到他手中;他想起当自己把竹简交给老父亲时,父亲那老泪纵横的面孔。
这卷承载着蒯氏一族多少代家族记忆的竹简,就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神奇地重新找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他不禁失声痛哭:“列祖列宗啊,不孝子孙蒯祥,出于无奈,要把老蒯家无比珍惜的传家宝送出去了!蒯祥对不起你们啊!”
泪水滴在竹简上。
清晨的阳光洒进蒯祥与蔡小芹的寝室。
小芹睁开眼,身边空空的,丈夫已经不见了。
隔壁书房有动静。
她起身穿衣,前往书房,只见蒯祥正坐在书架前,抱着《隽永》竹简,垂泪低泣。
她走到他身后,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想好啦?”她问。
“想好了。”他点点头。
“给他?”
“给他。”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
“东西再要紧,也不如人要紧,哪怕是传家宝。廷益为国为民,命都舍了去。救他的骨血,我们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叹了口气:“只是委屈了你。”
“过会儿等大郎起来,让他把东西送到徐府去吧。”
她默默地点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