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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帝朱祁钰在乾清宫中批阅奏本。
司礼监太监金英在一旁侍奉。金英与兴安、阮浪、阮安、王瑾一样,都来自安南——永乐四年朱能、张辅率三十万大军伐安南,将安南并为交趾,掳来大量安南幼/童充入宫廷。大浪淘沙,这些安南幼/童中一些机灵的逐渐适应环境,出息起来,崭露头角。比如金英,他在宣德朝便开始得宠。在景泰朝,金英与兴安这两位当年安南战争被掳后的归化者一并升为了宫中的大总管。他们早已认同了汉文化,成为了这个多民族帝国的忠顺臣民,不,是皇帝的忠顺奴才,想皇帝所想,急皇帝所急。看来,一个人出生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何处长大,以及他自认为的归属地。苏东坡说的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朱祁钰放下奏本,抬起头来,转向金英。
“七月初二是太子的生日。金英,你来说说,朕应该如何给他过呢?”
金英纠正道:“皇上,您记错了吧,东宫生日是十一月初二呀。”
朱祁钰沉下脸来。
金英未注意到皇帝的脸色,继续说:“真的是十一月初二。皇上莫非忘了,去年太子过生日,您还赏他一匹小马驹呢!”
朱祁钰怒喝:“出去!”
金英恍然大悟,战战兢兢地退出乾清宫。
※
三天后的傍晚,朱祁钰来到坤宁宫,与汪皇后共进晚膳。
朱祁钰情绪不错,他端起酒杯:“来,皇后,我们喝杯酒!”
汪皇后也端起酒杯:“皇上今晚如此好兴致,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
“当然有!大大的喜事!”
“什么喜事,跟臣妾讲讲,让臣妾也沾沾皇上的喜气。”
朱祁钰道:“广西土官指挥使黄矰遣千户袁洪进京,上疏劝朕早与亲信大臣密定大计,易建东宫,以统一中外之心,杜绝觊觎之望!”
“这个黄矰劝陛下换太子?”汪皇后吃了一惊。
“是啊,万里之外,乃有此忠臣!”朱祁钰衷心称赞。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正为太子位的归属发愁呢,黄矰便雪中送炭,给了他一个这么好的由头。
汪皇后道:“可是臣妾怎么听说,黄矰是个小人,为争权力,杀了他的弟弟土司黄夌,人所不齿。他是不是因为惧罪,才上此奉迎上意的奏疏呢?”
朱祁钰面有不悦。
汪皇后继续说:“臣妾还听说,陛下把金公公下入了大牢?”
“金英收受贿赂,还纵容家奴为非作歹,朕必须惩罚他,以正纲纪!”朱祁钰道。
“金公公是伺候过五朝皇帝的老中官,宣宗皇帝赐给过他免死诏,即便犯些错,陛下也不好这样处置他呀!”
“朕不是没砍他的头嘛。”
“皇上惩罚金英,怕不仅仅是因为他收受贿赂,纵容家奴吧?”
“你话里有话啊。”朱祁钰皱起眉头。
汪皇后道:“臣妾听闻,陛下对金英说七月初二是太子的生日,其实那是济儿的生日,以此试探。可金英却老糊涂了,不懂得逢迎,偏据实说东宫的生日是十一月初二,于是惹恼了陛下。”
“没错,朕就是要把太子换成济儿!”朱祁钰索性说开。“谁不顺着朕,朕就惩罚谁,不管他的资格有多老!”
“陛下,这可不行啊!”
“你什么意思?”
“当初哥哥亲征前将国事托付与你,先决条件就是立他的儿子朱见深为太子。如今陛下的皇位坐稳了,怎地就开始毁约了呢?”
朱祁钰臭着脸道:“自古以来都是父有天下,必传于子。凭什么朕的皇位要由哥哥的儿子继承?”
“不错,父有天下,必传于子,可哥哥的皇位却传给了做弟弟的陛下。”
朱祁钰被戳到了痛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朕的皇位是他传的吗?是他自己无德,失了天下,朕是临危受命!若没有朕,他此刻还不知道人在何处呢!”
“可深儿的储君位,你们毕竟有约在先。如今改弦更张,会遭到天下非议的。我们做事要讲点儿良心。”直性子的汪皇后苦口婆心。
朱祁钰勃然变色:“谁不讲良心了?是皇后你不讲良心吧?只因为济儿不是你亲生的,你就宁愿让别人家的儿子继承皇位?你居心何在?”
“此事与济儿是谁生的无关,”汪皇后争辩道。“臣妾只是可怜皇兄、皇嫂。皇兄在瓦剌受了那么多苦,皇嫂为他哭瞎了一只眼,跪瘸了一条腿。好不容易夫妻团聚了,又被幽禁在了南宫。陛下再剥夺掉他儿子的储君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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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给哥哥留哪怕一丁点儿希望,他们一家就太惨了!”
朱祁钰愤怒地站起身,将酒杯摔在地上,摔得粉碎。“混账!你胳膊肘朝外拐,向着他人说话,你这个皇后还想不想当了?你就不怕朕废了你?”
在一旁侍奉的宫女全都吓得齐刷刷跪下,大气不敢出。
汪皇后跪伏在地:“陛下即便废了臣妾,臣妾也还是要直言。忠言逆耳,听不听在陛下。在这个后宫里,除了臣妾,怕是再没人敢与陛下说实话了!”汪皇后话赶话,她已经豁出去了。
朱祁钰高声道:“回乾清宫!”他大踏步向外走去。
※
这天吃罢晚饭,王直在家中的书房里挑灯看书。
仆人走进。“老爷,江大人来了。”
他怎么这时候不请自来?王直诧异,明明白天一起办过公,有什么话在衙署中不好说?
“请他进来吧。”他想想后还是吩咐道。
“喏!”
片刻后,仆人引领江渊走进。江渊除了内阁阁臣的身份外,还兼着吏部侍郎,是吏部尚书王直的副手。
王直起身相迎:“江大人忽然造访寒舍,所为何事?”
“我们慢慢说,慢慢说。”江渊的表情神秘。
二人坐下。仆人上茶,退下。
王直道:“江大人,这会儿可以说了吧?”
江渊奉上一包银子。
“这是什么?”王直诧异。
“内廷托在下送给各位尚书的,这是大人的一份。”
“内廷送大臣银子,什么意思?”
“王大人莫非不知,广西土官指挥使黄矰上疏,劝圣上易太子。圣上希望所有的大臣都予以支持啊!”
“圣上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贿?千古未闻啊!”
出身江南名门的王直岂是这点银子就能收买的。他是东晋太傅王导的直系后人,本人也学富五车,在朝中威望崇高,最讲君臣礼义。收银子是打脸啊,可皇帝赏赐,又怎敢不收?
“小声点儿,这可不是大呼小叫的事情!”江渊心虚。
王直拍着桌子,捶胸顿足:“竟然有这种事情,我们这些大臣今后还怎么有脸见人啊!”
“王大人,”江渊劝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圣上决心已定。大内总管金英什么样的地位?就因为一时不走心,说了句不讨喜的话,便被关进了大牢。汪皇后反对圣上易储,据说已被圣上收回了金册金宝。你我身为臣子,能拧得过皇帝吗?明哲保身,顺势而为吧!”
王直唯有连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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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朝臣聚在午门等待上早朝。已经过了往常的上朝时间,仍未击鼓鸣钟,大家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兴安和王勤从内中走出。
兴安高声宣布:“诸位,圣上有话,今日休朝。圣上发下来广西土官指挥使黄矰易太子的奏疏,征求诸公意见。凡赞同者,请在此奏疏上签名!不勉强啊,不勉强!”他把奏疏放到一张案子上。
大臣们面面相觑,谁都不发一声。
兴安催促:“诸位大人,还愣着做什么?赞同的过来签名呀!父有天下,必传于子,三代以来一向如此。只有这样,大明朝方能享国长久!”
大臣们仍然一动不动。
兴安指名道姓:“胡大人,你们礼部的带个头,你是礼部尚书,萨大人,邹大人,你门两位礼部侍郎,都什么态度啊?若是赞同,就过来签呀!”
胡濙、萨琦、邹干三大臣无奈地走上前去,在奏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王勤在一旁笔墨伺候,并监视着签名过程。
兴安高声招呼:“礼部的官员都已签了,你们其他的公侯大臣们,各位都督,都别犹豫了,同意的,就过来签名!”
江渊碰了一下陈循,悄声道:“顺势而为吧。”
陈循无奈,与江渊一起走上前去。
陈循从王勤手中接过毛笔,蘸上墨,犹豫了一下,然后转向一旁的王直。“王大人,你是文官之首,你先来吧?”
银子都收了的王直不好推辞,很不情愿地接过笔,签了名字。他扔下笔,跺脚叹息:“这是何等重要的大事,居然让一个蛮酋牵着鼻子走。我们这些衣冠大夫羞愧死了,无地自容啊!”
陈循和江渊两位阁臣跟着签名。其他大臣也走上前,排队签名。
石亨对众武将道:“咱们也别耗着啦,该签就签吧!”他走上前去签名。谁当太子都是当,反正不碍自己,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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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武将纷纷跟上。
兴安道:“这可不是强迫啊,不赞同的可以不签,你们不必首鼠两端!”
有人小声嘀咕:“得了便宜还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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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缮所正田铎带领着工匠和军役民夫在大隆福寺工地干活。
蒯钢和蒯义都在施工的工匠当中。尽管蒯祥早已在朝廷为官,蒯家脱离了匠籍,但他坚持,两个儿子还是要从工地做起,不管他们日后选择何种人生方向。纵有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这是老蒯家的祖训。
蒯祥和陆祥在工地上四处巡视,解释图纸,指点施工方法。
田铎看到蒯祥走过来,便直起腰,朝众人拍拍手,高声喊道:“大家歇会儿吧!喝口水!”
大家放下手里的活,三五成群地聚成堆,喝水,歇息。
田铎把蒯祥和陆祥领到一处有椅子的树荫下。
蒯钢、蒯义和田通也凑了过来。田通提来茶壶。
田铎道:“师父,陆大人,你们坐,也一起喝口水吧。”
田通伺候茶水。
蒯祥打量着这一天一个样的工地,夸奖道:“工程进展得不错,活干得也很仔细。田铎,这是你领导有方啊!”
田铎道:“妙锦姑姑的遗愿,俺哪里敢半点儿马虎?对了,师父,俺还没跟您说呢,必武和必文,他们两个的手艺如今是越来越精道了。老蒯家的人做工匠活就是不一样,一门儿灵!”
“你可别夸他们,”蒯祥道。“他们还差得远着呢,你得好好带带他俩。”
田铎道:“俺可带不起。必武是追随过太上皇的人,见过大世面!必文呢,人家读的书,摞在一起,比俺都高!俺怎么带得了他们二位?”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论武功,也许你不是我家大郎的对手;论读书,你比不过我家二郎。可你的石工手艺,他俩一辈子怕是也触摸不到你的项背。”蒯祥转向陆祥。“我说的对不对,景祥兄?”
“你说的对,”陆祥道。“田所正的石工手艺确实炉火纯青,我都有些相形见绌了。还有他的公子小田通,别看不吭不哈,却真的个心灵手巧,他的手艺直追他老爹!”
田通慌忙摇手:“不敢不敢,在场的都是天下顶级工匠,我那点儿上不了台面的手艺,在这儿还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么!”
“诶,不必谦虚,”蒯祥鼓励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的队伍后继有人了!”
“爹,陆叔叔,别光聊工程上的事,说说朝廷的事情呗。”蒯钢近来对政治格外感兴趣。
“朝廷?跟太上皇半年,就把你的心跟大啦?”蒯祥道。
陆祥道:“必武关心政务是好事啊,这叫胸有大志。必武,你想知道什么?”
蒯钢问:“听说皇帝要换太子了?”
蒯祥和陆祥都不做声了。
“有没有这回事吧,”蒯钢继续问。“你们两个当官的倒是说句话呀!”
田铎悄悄捅了蒯钢一下,轻声道:“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陆祥长叹一声:“有这回事。广西土官指挥使黄矰上了道易太子的奏疏,建议换掉太子朱见深,换成当今圣上的儿子朱见济。兴安把这个奏疏拿给大臣们签字,连哄带唬,大家被逼无奈,不少重臣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如今易太子已成为‘众望所归’,不易怕是都不成了。幸好我与令尊在工地上忙和,没有上朝,免去了此次的尴尬。”
蒯钢道:“就没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吗?”
“谁敢说话?”陆祥道。“皇后同情兄嫂,与皇帝拌了几句嘴,据说已被收去金册金宝。就连金英那样炙手可热的内廷大总管,只因为在易太子的事情上糊涂了一下,便被随便安了个罪名,打入大牢,他可是揣着先帝的免死诏的呀!金总管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你陆叔叔还听说,朝中不少重臣是收了内廷赏钱的。谁当储君无所谓,反正都是他们朱家子孙。大家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那于大人为何不说句话,主持公道呢?”蒯钢问。
蒯祥道:“你于伯伯告病在家已有一月。他若在朝,皇帝也许会有所收敛。可是,谁也不会为了这件事去麻烦他呀。他与皇帝的关系尽人皆知,总不好让他在储位的事情上左右为难吧?”
蒯钢道:“只是惨了太上皇一家子。太上皇被关进南宫,钱皇后瞎了眼睛瘸了腿,儿子又要丢掉储位,屋漏更遭连夜雨,船破偏遇打头风,真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
“好了,这里是工地,莫谈国事,”蒯祥不想就此多论。“怎么样,歇得也差不多了吧?大家还是抓紧干活吧!”
众人纷纷站起身。
田铎朝工匠们高喊:“干活了!干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