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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离北jing城的也先部在冰雪覆盖的塞外大地上行走着。接二连三遭受重创,武士们一个个垂头丧气。
朱祁镇、袁彬、哈铭坐在一辆敞篷马车上,蒯钢赶车。他们几个都蓬头垢面,满脸胡须。
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雪渣扑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朱祁镇瑟瑟发抖。
袁彬脱下身上的棉袍,罩住他的头。
“上皇,请允臣为上皇遮风。”袁彬挪到朱祁镇的前面,挡住寒风。
哈铭也挪了过去,遮住朱祁镇。
萨日娜骑着桃花马经过,她的身后跟着一名挎刀婢女。
“怎么,上皇的马车没有车篷?”萨日娜问。
袁彬道:“上皇一直乘坐这辆马车。早前天气不算太冷,捱捱也就过去了。这几日下雪了,上皇的龙体实在受不了。”
“你们等等。”萨日娜转向婢女。“去,把我那辆车辇牵过来。”
“喏!”婢女纵马离去。
过了一会儿,婢女返回,后面跟着一辆封闭严密的华丽车辇。
“停到这儿来!”萨日娜指挥着车夫将车辇在朱祁镇的马车边停下。
“我叫了辆带篷的,请上皇移步!”
袁彬好奇:“郡主从哪里找到的如此讲究的车辇?”
“我大哥从紫荆关官府里缴获的,”萨日娜解释。“他说送我坐。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自由自在惯了,怎么坐的了如此憋屈的车辇?正好,今日派上用场了。上皇快请吧?”
袁彬和哈铭扶朱祁镇换乘车辇。
“谢谢了,郡主!”冻得浑身发抖的朱祁镇感激不尽。
萨日娜道:“我早就说了,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向萨日娜开口。好了,快上车吧!”
袁彬陪朱祁镇钻进车辇,放下帘子。
“走吧,慢着点儿!”萨日娜吩咐车夫。
车夫点点头,挥动鞭子。“驾!”
车辇平稳地向前走去。蒯钢的马车紧随于后。
萨日娜望着朱祁镇的车辇走开,松了口气。她拎起缰绳,刚想跟在后面同行,也先骑着一匹红鬃烈马经过,身后跟着喜宁。
“小妹,你怎么把我送你的车辇让给别人坐了呢?”憋着一肚子火的也先见此情景后更为不悦。
“萨日娜是乘坐这东西的人吗?”萨日娜道。“太上皇龙体娇贵,显然受不了咱塞外的罡风。你再把人家冻出个好歹来,如何向世人交待?”
“有什么好交待的?他是我的俘虏!”也先道。
“他是大哥的俘虏,此话不假,可他目下也是大哥的客人呀!我们瓦剌人最讲待客之道,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客人。大哥莫非忘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先道。“哪儿和哪儿啊?你都把我给绕糊涂了!”
“我不跟你说了,你大老粗,说了你也不懂!”萨日娜一抖缰绳,向前驰去。
婢女纵马跟上。
“这丫头,怎么跟大哥说话呢?越来越不像话了!”也先嘟囔。
喜宁凑上前。“看这架势,郡主是喜欢上太上皇了。”
也先瞪眼道:“少给我胡咧咧!”
※
北jing城郊外的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工部营缮所正周公文铭之墓,未亡人陆氏、女红玉泣立。
一身重孝的陆婉和女儿周红玉哭泣着在坟前磕头。
蔡小芹和秋红扶起她们母女二人。
“嫂子,节哀吧!”小芹安慰道。
蒯祥跪到墓前,泣拜:“师兄!你为了救蒯祥牺牲了自己,师兄的恩德蒯祥永世不忘!蒯祥记着师兄的话呢,我们来生还做好兄弟!”他连磕三个头。“师兄一路走好,放心吧,师兄的家人,蒯祥会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照顾好她们!”
蒯义也在一旁安慰满面泪水的周红玉。
“红玉妹妹,别难过了,有我蒯义呢!妹妹日后遇到了任何难处,只管跟我说,我蒯义一定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
塞外,失八儿秃。这是一片茫茫的草原,夏季水草茂盛,寒冬到来的此时却一片萧瑟。这里距明朝的边关重镇宣府四百多里地,由于它的地势陡然升高,又被称作坝上草原。此地是瓦剌人的一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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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牧场,牧民就是瓦剌武士。游牧民族全民皆兵,男人们平时放牧,一打起仗来便全都披挂上阵。
瓦剌大军在失八儿秃的牧场中安营扎寨。看来这个冬天就要在这儿过了。
朱祁镇的车辇停了下来。他撩开车帘,问:“到了?”
“到了,上皇!”车夫回答。
朱祁镇四下张望,前面是一片结了冰的泥潭。
“这是什么地方呀?”他问。
“失八儿秃,”车夫用手一指。“那边就是今晚过夜的营地。”
“为何不把车赶过去?”
车夫道:“前面的泥潭没冻结实,弄不好车辇就会陷进去。”
“让朕步行过去吗?”
袁彬道:“臣背陛下。”
“朕自己能走。”朱祁镇道。
“上皇不可,这是臣的职责。”袁彬一面说着,一面下车,猫下腰。
朱祁镇爬到袁彬背上。袁彬背起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冰面。
蒯钢的马车也到了,他和哈铭背负着行李和用品,跟在袁彬和朱祁镇后边。
连续行军,人困马乏。简单吃了些东西,大家便早早就寝。
他们的蒙古包分成两部分,大的部分朱祁镇住,小的部分袁彬、哈铭和蒯钢住。中间用帘子隔开。
没有床,只有干草铺成的地铺。朱祁镇裹紧毡毯。
蒙古包外北风呼号。他在毡毯里缩成一团。
“这蒙古包四处透风,上皇怎么受得了?”帘子彼端,袁彬从地铺上爬起。“拾掇拾掇吧!”
哈铭和蒯钢也都起身。三人用东西把蒙古包的漏风处一一堵住。
蒯钢提议:“生上火吧。”
“用什么生?”袁彬问。“牛粪吗?”
“外边黑咕隆咚的,无处捡树枝,只能烧牛粪了。”蒯钢道。
“上皇何等尊贵,怎么受得了牛粪的臭味?”袁彬道。
蒯钢为难地说:“可是这么冷,上皇更是受不了啊!”
“我去看看。”袁彬走到朱祁镇的铺前。“上皇,冷吗?”
蜷成一团的朱祁镇点点头。
袁彬把手伸进他的毡毯。“哎呀!上皇的脚这么凉呀!”
他解开衣襟,侧卧下来,把朱祁镇的两只脚插进自己怀里。
蒯钢和哈铭走过来,把各自的棉袍盖在朱祁镇的毡毯上。
就这样,两只脚揣在袁彬怀里的流亡皇帝,逐渐进入了梦乡。
※
也先、伯颜帖木儿、赛罕王、萨日娜四兄妹在也先的营帐中喝酒。喜宁在一旁伺候。
也先道:“北jing城一役,我军惨败。最令我痛心的是,五弟竟也马革裹尸!”
赛罕王道:“不服气啊!他们明朝军队本是我们的手下败将,在土木堡已精锐尽失,没想到这么快就满血复活。尤其是那个神机营,比以前的火力更猛了!”
伯颜帖木儿道:“那是因为换了主帅。于谦不是王振,他虽说一介书生,却雷厉风行,短短一个月,竟硬生生把匆匆调来的备操军、运粮军和一帮新兵蛋zi训练成了能打硬仗的作战部队。”
赛罕王道:“而且此人的意志坚定如铁,宁肯得罪太上皇,也不入我们的圈套。”
也先叹息:“大明朝有这样的能臣,我们光复大元看来是难有指望了。”
“还好,我们手里尚有筹码,”赛罕王道。“可以时不时地敲上他一笔。”
萨日娜不乐意了。“你们别打太上皇的主意啊!还瓦剌贵族呢,敲诈勒索,土匪吗?”
“怎么跟你的哥哥们说话呢?”赛罕王道。
伯颜帖木儿打圆场:“算了算了,小妹说的没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瓦剌人一向都是站得直,行得正,蝇营狗苟的事情我们不屑干。”
赛罕王道:“话虽如此,可小妹也不能把屁股坐到对方的板凳上呀。小妹,你别是喜欢上汉人的皇帝了吧?”
“怎么,不成吗?”萨日娜反问。
也先瞪眼道:“当然不成。他是我们敌人的国君!”
“敌人国君怎么啦?”萨日娜一点儿都不畏惧严厉的大哥。
也先气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你胡搅蛮缠!”
萨日娜把酒杯往案子上一撴。“讨厌!这酒喝着没劲,我睡觉去了!”说罢,起身走出营帐。
“得,话不投机半句多。”伯颜帖木儿道。
也先摊开双手。“你看看,你看看,惯成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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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宁凑上前:“大王,小的能插句嘴么?”
“说!”
“这是好事啊,大王。”
“好从何来?”也先差点儿把鼻子气歪。
“倘若郡主真的与太上皇喜结良缘,大明太上皇便是瓦剌的姑爷了,”喜宁一下子指出要害。“瓦剌的姑爷便是瓦剌人,日后不听大王的话都不成。”
伯颜帖木儿道:“你小子怎么这么多歪点子啊?”
赛罕王脑筋急转弯。“诶,你别看,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大哥,可以考虑考虑。”
也先转念一想。“是啊,听着倒是也有几分道理。喜宁!”
“小的在!”
“你找个机会,去探探太上皇口风吧。”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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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镇坐在一处高坡上,极目远望。下方,星星点点的白羊在啃食着积雪下面的草根,牧民的蒙古长调悠悠扬扬。但是他的目光并不在这些成群结队的白羊上,也没在骑马奔驰的牧民们那矫健的身影上,而是朝向遥远的南方。
袁彬侍立在他身边。自从到了失八儿秃,已经没有了瓦剌哨兵随时监视他们君臣的行踪。这一是因为伯颜帖木儿出于善意,主动撤去了哨兵;二也是因为茫茫草原,除了兵营就是亦民亦兵的瓦剌牧民,他们即使想跑,也跑不出去。
起风了。
袁彬俯身道:“上皇,回去吧,这里风大,留神吹坏了龙体。”
“没关系,朕不怕风。此处地势高,朕想在这儿望望朕的中原。文质,你也坐下吧。”
“臣不敢。”
“让你坐你就坐。此处不是紫禁城,没那么多规矩。”
袁彬躬身:“喏!”然后在朱祁镇身边坐下。
朱祁镇诉苦道:“此次裹挟南下,朕多次被也先弄去叫门,受尽了羞辱,在臣子们面前丢尽了颜面。想到这些,朕真的不想活了。”
袁彬道:“上皇千万莫生此念。大丈夫能屈能伸,想当年越王勾践被吴王所俘,受的羞辱不比上皇大?甚至为夫差尝粪便!可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最终灭了吴国,名垂青史,千古为人钦佩。大丈夫志在长久,不计较一时之得失。”
“你说的都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朕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中原故土了。”朱祁镇说着,潸然泪下。
袁彬劝慰:“孙太后盼着上皇,钱皇后盼着上皇,朝中的大臣们也全都盼着上皇,他们不会不管上皇的。上皇早晚有一天能够回到日思夜想的京城,见到自己的亲人,见到对上皇翘首以待的子民们!”
朱祁镇道:“但愿吧!朕如今后悔了。”
“上皇后悔什么?”
“朕后悔不该不听大臣们的规劝,执意亲征,弄得全军覆没,张辅、朱勇、邝壄、王佐、曹鼐、井源……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大臣都因为朕的错误决策而血染黄沙!”
袁彬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上皇心地淳善,只因过分相信王振,才一时迷失的。”
“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朱祁镇道。“损失已经铸就。但愿祁钰别像朕,能做个好国君。”
“上皇心如赤子,真真的厚道!”
“对了,今日喜宁来找朕,说也先有意把萨日娜郡主许配给朕。文质你说说,朕该不该答应他呢?”
“上皇自己觉得呢?”
朱祁镇道:“萨日娜是个好姑娘,美丽善良,热情爽直。若有她陪伴朕,朕在塞外的日子也许就不至于这么孤单凄苦了。”
袁彬道:“上皇想听听臣的真心话吗?”
“朕问你,就是征求你的意见。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那臣就直说了。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不可?为何不可?”
袁彬道:“以上皇中原大国之君,若赘为外族人女婿,不但气节有亏,尊严丢尽,今后还将处处受制于人。况且,做俘虏时娶亲,会让国人觉得上皇身在敌营,不思返国,却贪图享乐,于大明朝,于上皇今后的声誉,都很不利。因此,望上皇能顾全大局,推掉这门亲事。”
朱祁镇沉思良久,然后吟起了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同是天涯沦落人,文姬滞留胡地十二载,莫非自己也要在此困这么久吗?想到这里,他不由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袁彬善解人意道:“文姬终能归汉,陛下不必消沉。”
朱祁镇拭去泪水,站起身。“你说的对,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