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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殿重建工程如期展开。
这天,蒯祥、周文铭和田铎正带领着工匠和军役民夫们在奉天殿工地干活,负责施工材料的工部主事王祐从蒯祥身后走了过来。
“蒯大人,您要的楠木已经送到东安门外了。”
“拉进来吧。”蒯祥道。他回转过身,发现王祐脸上光秃秃的,不禁诧异地问:“王大人,你脸上的胡子怎地没了?”
“剃了。”王祐回答。
“多好的一把美髯,你为何要剃它?王大人可是有名的美髯公啊!”蒯祥真心为他惋惜。
正说着,王振领着毛贵、王长随等一众小太监急匆匆地从工地走过,他们手里拎着镐头和撬棍等工具。
王祐不顾正在说话的蒯祥,立刻迎上前去,一脸谄媚,单膝跪地稽首:“翁父,王祐给您老人家请安!”
王振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王祐:“哟,王祐啊,咱家差点儿没认出你来。你脸上的胡子呢?”
“剃了。”
“好不泱泱的,为何要剃它?”王振不解。
“翁父您没胡子,儿子我怎敢留胡子呢?”王祐的话跟得要多快有多快。
“哈哈哈哈!”王振大笑。“懂事!”说罢,带着小太监们扬长而去。
王祐谄笑着追送了好几步,高喊:“翁父慢走!”
田铎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哎哟哎哟,俺鸡皮疙瘩掉一地!”
蒯祥鄙夷地说:“什么东西!脸面全无,枉读了这么些年的圣人书!”
周文铭道:“这一点儿都不奇怪,趋炎附势,蛇鼠一窝!”
“光剃胡子哪儿行啊?下边的玩意儿一并去掉那才叫紧跟呢!”田铎的糙话张口就来。
王祐大摇大摆地走回,问道:“诸位说什么呢,如此热络?”
“俺们在说王大人越活越抽抽。”田铎道。
“什么意思?”王祐问。
“今儿没了胡子,明儿不知又没了啥。”
“别耍贫嘴了,田铎,”蒯祥生怕他得罪下不该得罪的人。“赶紧去谨身殿看看,今日那儿铺金砖。”
他非常明白,如今朝中王祐这类趋炎附势、削尖脑袋巴结王振的官员,绝非少数。谁让人家权势熏天呢。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没必要与这样的小人一般见识。
“得嘞,师父!”田铎转身前往谨身殿。
※
一名金吾卫中候手持金吾,在奉天门前站岗。
王振带着毛贵、王长随和一众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此处立着一块铁碑: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这是大明朝开国皇帝太祖爷朱元璋的遗训,昭示一项重要的政治制度,神圣不可侵犯。
王振旁若无人,走上前,打量了一番铁碑。
毛贵道:“大爹,这东西是挺碍眼的啊。”
“刨了吧。”王振转过身去。
“得令!”
王长随第一个上前,抡起镐头。众小太监七手八脚,刨的刨,撬的撬,三下两下就把铁碑起了出来。
一名巡视四门的金吾卫长史恰好巡行到了此处。
金吾卫中候小声问长史:“大人,王公公在刨太祖爷的铁碑呢。咱管不管?”
长史小声道:“别多事,只当没看见!”
那边,毛贵也在请示王振:“大爹,抬哪儿去?”
“抬出东华门,扔东厂的后院去!”
毛贵高喊:“东华门!走着!”
一行人抬着铁碑,向东华门走去。
东厂设在宫城的东门东华门外,皇城的东门东安门内。自永乐十八年太宗皇帝设立东厂,专访臣民“谋逆妖言,大奸大恶”之事,这个特务机构的权力在王振担任厂公时达到了顶峰,它不光可以不经司法随意逮捕、审讯任何人,甚至开始干预朝政,权威远在原本直接听命于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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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之上。
中候望着毛贵一行的背影,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对长史道:“他们胆儿也忒肥了,当着咱金吾卫的面,就敢把太祖爷的铁碑刨出来抬走?”
长史道:“王公公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权倾朝野,东厂和锦衣卫都是他的人,谁敢管?以前有太皇太后镇着他,他还不敢过分造次。如今太皇太后躺在病榻上,命悬一线,就更没人敢跟他叫板了。”
“一手遮天?”
“谁说不是,”长史道。“你总听说了吧,前些日子侍讲刘球上疏弹劾王公公,结果自己反被抓了起来,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竟将他活活肢解!内侍张环、顾忠、锦衣卫王永心匿名举报王公公,事发,被凌迟处死,连上报都不上报!至于因得罪了王公公而贬官、下狱的,不胜枚举。这么牛的人,咱们可惹不起呀!”
中候道:“宦官霸道至如此地步,这叫什么事啊!”
正说着,金吾卫将军樊忠走来。他望着远去的王振一行,问:“他们干什么来了?”
长史结结巴巴地回答:“王公公他……”他指指被刨开的坑。
“铁碑?反了!”樊忠拔腿向前追去。
他一路追赶,一直追出东华门,追进东厂的院子,高喊道:“谁刨的铁碑?铁碑在哪儿?”
毛贵走出:“姓樊的你瞎咋呼啥?”
樊忠质问:“你们好大的胆子,太祖爷的铁碑也敢刨!”
“慢着慢着,你把咱家给说糊涂了。谁刨铁碑了?咱家怎么听不懂啊?”毛贵装傻充愣。
樊忠道:“别装了!我分明看见你们抬着它进了这个院子!”
毛贵板起面孔:“咱家奉劝你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没你好处!”
“铁碑在哪儿?”樊忠一边说着,一边往里闯。
“你给咱家站住!”毛贵拦住他的去路。
“闪开!守护皇宫,是樊忠的职责!”
“职责?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撒野?”
“我管你什么地方,职责所在,我樊某就是要搜查!”
“哟呵,你搜搜看!”
樊忠大踏步向里硬闯。
“来人!”毛贵高呼。
王长随领着一群精壮的东厂番役,拎着棍棒,围上前来。
“你们想干什么?”樊忠喝问。
“干什么?擅闯东厂重地,该当何罪!给我教训他!”毛贵喝令。
众番役一拥而上,还没等樊忠解下腰间的铁锤,就一通棍棒,把他打翻在地,然后是一顿拳打脚踢。
毛贵走到满脸是血的樊忠跟前,啐了口唾沫。“呸!让你知道知道什么事能管,什么事不能管!”他转向手下。“扔出去吧!”
众番役将樊忠拖向院外。
樊忠高喊:“毛贵!你竟敢殴打金吾卫将军!我要去告你!”
“告吧,随你去哪儿告,告到天王老子跟前咱也不惧!”毛贵趾高气扬地说。
※
蒯祥、周文铭和田铎指挥着工匠们在奉天殿外收拾丹墀。
天上阴云密布,接着下起了雨。
田铎道:“师父,进殿躲躲吧!”
蒯祥点点头。
周文铭朝众人喊:“大伙听着!都进去避雨!”
大家放下手里的活,纷纷进殿。
蒯祥、周文铭和田铎躲到奉天殿的大屋檐下。
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接着是一声巨响的霹雳。
雷声在空旷的奉天殿里回荡。
“这炸雷可真够响的,仿佛就在头顶上!”周文铭道。
田铎却不以为意:“没啥大不了的,无非是个响雷而已。”
蒯祥思绪重重地道:“可别说这话,当年三大殿就是这么着的火。”
雷声勾起了他的心事,在几天之后的一次研究三大殿工程的营缮司会议上,他把自己对雷火的担心正式提了出来。
“三大殿的主体结构皆为木材,在所有的皇宫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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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它们的体量又都格外高,很容易遭到雷击。永乐十九年的教训不得不记取啊!”
“你是说防火?”周文铭问。
“对,防火。要多配些太平缸,一旦走水,及时扑救。”
周文铭道:“好,我立刻去定制。”
阮安出主意:“光有太平缸还不够,还得请下符咒,放在三大殿的房顶上。以确保平安。”
田铎问:“督董也信这个?”
“不是咱家信,是皇上和王公公信。”阮安道。
蒯祥笑了:“阮督董说的没错,咱们信不信不打紧,得让他们心里踏实才行。再说了,这在建筑上也是有说道的。”
“什么说道?”田铎问。
“这叫镇宅之宝,”蒯祥道。“重大工程为保平安,都要请镇宅之宝。镇宅之宝五花八门,有石头,有刀剑,当然也有符咒。”
“长学问了。”田铎阴阳怪气,他显然并不把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当回事。
蒯祥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别小看了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无论它管不管用,至少在心理上是个安慰。比如说屋顶上的鸱吻、行什等琉璃构件,都是图个防火与避雷的吉利。”
“这些徒儿知道。”田铎道。
蒯祥道:“知道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师父考考你,藻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三大殿御座上方的伞斗形天井。”在皇家工地干了二十年,田铎对各种建筑细部也都如数家珍,能够专业论述一番。
“可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吗?”
“好看呗,”田铎回答。“雕龙浑金,极具装饰性。”
“光是为了养眼吗?”蒯祥问。
“那还为什么?”
“防火。”
“防火?”田铎不解了。
“对,防火,”蒯祥解释。“井者,东井之象也。《史记?天官书》有注:‘东井八星主水衡。’所谓东井,就是二十八宿中的井宿,井宿主水,可以压服火魔作祟。宫中的很多东西都与火有关,足见防火在皇宫中何等重要。”
田铎服气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说头,徒儿真得活到老学到老了。”
阮安道:“这请符咒的事就交给咱家办吧。蒯大人的话倒是提醒了咱家,讨吉利的东西多多益善。水火无情,稳妥起见,我们不如建他两座庙宇,祭火神,敬水神。”
“建庙敬神,这倒是个好主意,”蒯祥道。“把寺庙作为配套建筑,可以长存敬畏之心,时时提醒防雷防火。”
阮安道:“既然蒯大人认可建庙,那这事就由蒯大人亲自操持吧。”
“蒯某当仁不让。”
“庙建在何处呢?”周文铭问
蒯祥道:“水神乃玄武之神,蒯祥以为,水神庙离玄武门近些方好。”
阮安走到皇宫平面图前,指点着图纸:“蒯大人说的有道理。御花园中的钦安殿是个现成的场所,它本就来是敬神用的,不如把真武大帝的金身塑像供奉在里面,就算是水神庙了。”
“这个主意不错。”蒯祥道。
“那火神庙呢?”周文铭问。
“水火不相容,既然水神庙建在了此处,那么火神就得远着点儿了。免得神仙打架。”阮安笑道。
“什刹海如何?”蒯祥提议。
“好地方,”阮安点头。“不远也不近,方便每年六月二十二火德真君诞辰日前往祭祀。得嘞,就它吧!”
蒯祥道:“那就这么定了。蒯祥回头设计出火神庙图纸,劳烦阮公公把这两个方案呈给皇帝,御准了,便立刻施工。”
阮安道:“说是呈给皇帝,其实是呈给王公公。如今在宫里,事无巨细,全都决于王公公。”
“是啊,王公公一手遮天。前些日子他刨走了奉天门前太祖爷的铁碑,金吾卫的樊忠将军前往干涉,反挨了一顿暴捶。到哪儿告状都没人敢受理,最终告到了皇帝那儿,皇帝也只是让打人的毛贵陪了个不是,铁碑之事便这么不了了之了。”蒯祥叹息不已。
周文铭道:“内廷出妖孽,不是好兆头啊!”
阮安生性谨慎,道:“好了,诸位,我们只说工程,工程之外的事情不归我们管。还是少些议论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