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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帝朱瞻基召集号称“三杨”的杨士奇、杨荣、杨溥来文华殿议事。三人皆为本朝所倚重的股肱大臣,朱瞻基时时找他们商量治国方略。
朱瞻基问:“于谦的奏章你们看过了吧?”
杨士奇奏答:“看过了。他奏报说河南、山西都已积蓄了数百万斤粮食,不妨在春荒时救济缺粮百姓。他请求在每年三月,令府州县报上缺少食物的下等民户,按份额支给他们粮食,先给豆类和高粱,再给小米和麦子,最后给稻谷,待秋收后偿还。年老有病或贫困不能偿还的则给予蠲免。他还建议,调配粮食的业绩应与官员的升迁联系在一起,加以考核。州县官吏做满任期应当升迁者,预备粮达不到要求,便不准离任。并且要责令监察官员经常下去监督。”
“你们认为他的建议可行么?”朱瞻基问。
杨荣奏答:“臣以为此建议甚好。民以食为天,只有保证了百姓不受饥馁之困,我大明方能长治久安。此建议朝廷应予采纳。”
“好,那内阁就发个文,照于谦说的办吧。”
杨士奇:“遵旨!”
“于谦出任巡抚后政绩斐然,甚慰朕心。”于谦是他钦点的巡抚,朱瞻基对自己的知人善任沾沾自喜。
“他的政绩还不止这些呢。”杨士奇奏道。
“哦?说来听听。”
杨士奇奏道:“河南靠近黄河的地方,常因水涨冲垮堤岸。于谦下令加厚防护堤。他在每个乡里设亭,亭设亭长,责令亭长督率修缮堤坝。他又下令种树、打井,两年下来,榆树夹道,路上没有干渴的行人。大同孤悬边塞之外,巡按山西的巡抚难以前往,于谦便奏请另设御史来管理。他把镇边将领私自开垦的田地全部收为官家屯田,用以资助边防经费。种种恩威并施之举已初见成效,善政泽及各地,就连太行山的盗贼都要么逃遁,要么藏了起来。”
“嗯,看来当年朕没看走眼,对于好苗子,就是应该大胆地破格提拔任用。”
三位大臣齐声:“陛下圣明!”
朱瞻基道:“朕还有一事。太子已经六岁,开始读书,却总静不下心来。朕想给他找个伴读,时时对他督促提醒。诸位爱卿,你们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吗?”
杨荣诧异地问:“不是那个叫王振的东宫局郎在陪太子读书呢吗?”
朱瞻基道:“王振不够踏实,也太纵容太子了。他哄太子玩还可以,读书不成。”
杨溥奏道:“如此说来,臣倒是想起一个人选,就在宫中,臣以为可以胜任太子伴读。”
“此人是谁?”朱瞻基问。
“司礼监的牛玉。”
朱瞻基点头道:“这个人选不错,年纪不大,却已经历了三朝,人挺机灵。”
杨溥奏道:“不光机灵,还十分稳重。他四岁入宫,九岁起就跟在太宗皇帝身边做长随。后来跟臣学习经学,十分聪颖,触类旁通。他今年二十三岁,做太子的伴读,既可以陪太子读书,也可以时时照顾太子。”
“好,依你,就选他来做太子的伴读吧。”朱瞻基拍板。
※
蒯祥在吴县县城沿街向县衙行走。前面一家书店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他不由放慢了脚步。
芹儿说让孩子们早些读书,不如给他们挑几本书带回去,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书店。
书店老板笑脸相迎:“在下有什么可以为官人效劳的吗?”
“你这儿有小孩子的开蒙读物吗?”蒯祥问。
“有啊,三百千都齐全。”
“三百千?”蒯祥不解。
“哦,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标准的童蒙读物。”
“在下孤陋寡闻了。”蒯祥道。
“官人这边请,”老板将他引至一排书架前。“官人自便。”
蒯祥翻看书架上的书籍。
近旁一位头戴方巾的青年儒生正在翻看一部宋版的《资治通鉴》。此人身材矮小,生有枝指。他不时抬起眼皮,扫一眼蒯祥。
蒯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也抬头瞟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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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孩子买书?”四目相遇时儒生问。
“是。”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儒生道。
蒯祥点点头。
儒生继续搭讪:“仁兄面相不凡啊!”
“哦?足下会相面?”蒯祥好奇。
“略通一二。”
蒯祥低下头,继续翻书。
儒生道:“面色白如银,皆是富贵人。目光如电,贵在眼前。”
“是在说我吗?”蒯祥抬起头。
“说的正是仁兄。”
“不敢当啊!在下只是个工匠。”蒯祥一向做人低调。
“仁兄若是工匠,也定当是工匠中的翘楚。”
“何以见得?”
儒生道:“仁兄相貌堂堂,端严有威,额骨神气,双目有如秋天明月,明亮清辉,乃有福之相。眉毛清丽高扬,舒朗秀气,眉尾直蒂鬓角,说明仁兄聪明富贵,机智有才。”
“公子过奖了!”
“你我今日有缘在此相遇,幸甚,幸甚!在下还有些别的事情,就不多聊了。我们后会有期!”儒生转向书店老板。“这套宋版的《通鉴》给我留着,我明日带银子来取。”说罢他朝蒯祥拱拱手,转身离去。
蒯祥问书店老板:“这人谁呀?”
“您不知道?吴县有名的才子徐珵啊!”
“徐珵?”
“对,徐珵徐元玉。他是国子监祭酒胡俨先生的高足,不久前回乡完婚,娶的是宋代大书法家蔡襄之后,蔡妙真。你说他若没真本事,能娶到高门大户家才貌双全的千金小姐吗?听说他马上要进京赶考了,参加葵丑科会试。”
“他真的会相面?”蒯祥问。
“真的会。这徐公子不光学问好,据说对天文、地理、兵法、水利、阴阳五行,都有研究。”
蒯祥点点头。“这三本书我都要了。装起来吧!”
书店老板把三本书装入袋子。
蒯祥付了书钱,拎起书袋,快步走出书店。
出得门来,他远远望见徐珵的背影,不由加快脚步,想追上去再聊两句,但是徐珵很快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蒯祥来到县衙,在厢房中坐定。
衙役呈上一份邸报:“蒯大人,这是您要的最新的邸报。”
蒯祥打开邸报,一行大字扑面而来:下西洋船队返回南京,正使三保大人病殁于西洋古里。
他顿时呆住了,好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
门开了,县令走进。“下官不知蒯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这是真的么?”蒯祥问。
“什么真的?”
“三保太监。”
县令道:“哦,您是说郑和大人呀。下官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国失栋梁,可惜呀!”
蒯祥站起身:“我得回去了!”
县令挽留:“吃过饭再走呗,我们小酌一杯。”
“不了,改日吧!”蒯祥一边说着,一边大踏步向外走去。
蒯祥回到家时,妻子蔡小芹正在堂屋里做针线。
“回来了?”小芹道。
蒯祥从袋子里掏出三本书。
“哟,《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给孩子们买的?”
蒯祥点点头。
“他们的确到了该读书的年纪,尤其是大郎钢儿。诶,你好像有心事?”小芹发现丈夫脸色不对。
蒯祥沉痛地说:“三保大人殁了。”
小芹大惊:“三保大人?怎么会?”
“我刚刚在县衙看到的邸报。”蒯祥道。
小芹神色黯然,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蒯祥道:“我得去趟南京,送送他。”
“去吧,”小芹道。“三保大人是你我最为敬重的忘年交,亦师亦友,若不是有这俩孩子,我也应该陪你去拜拜。你准备何时动身?”
“事不宜迟,明日。”
“好吧,我给你准备行装。”
蒯祥一路马不停蹄,到了南京不歇脚,直奔牛首山弘觉寺,郑和的骨灰安葬在弘觉寺地宫。
他进入佛堂时,葬仪已经结束,僧录司右善世圆瀞法师正领着一群和尚为亡灵诵经,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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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而此次随郑和下西洋并列正使的王景弘则在向前来吊唁的人们宣读宣德帝的悼词:
“……贤俊济济咸励翼,尔之致身自曩昔。给事黄门靡旦夕。服劳值勤丹扆侧。皇祖嘉尔秉忠直,亦时骈蕃有龙锡。尔之中心益感激,天诏屡衔使绝域。茫茫鲸海际天碧,岛夷之蕃视麻麦。感恩慕德皆悦怿。梯航来归献玉帛。尔之离去,朕心甚哀,日月失光,天地同悲……”
灵位前陈列着一部郑和生前手书的巨幅《妙法莲华经》,用金粉写就,题记曰:“大明国奉佛信官郑和,法名福吉祥,发心铸造金舍利宝塔一座,永远长生供养。”
蒯祥奉上一束香,磕了三个头。
圆瀞法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蒯祥站起身。
身后一个声音:“廷瑞兄!”
蒯祥回头,惊讶地发现,唤他的人竟是于谦。
“廷益兄,你怎地也在这里?”
于谦答道:“得闻三保大人噩耗时,我恰在开封,便一路赶了过来,送三保大人最后一程。”
蒯祥长叹一声:“两年前我们三个在京师一别,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斯人却已作古!”
唏嘘一番后,于谦提议:“我们出去走走吧。”
蒯祥道:“许久不见,正有一肚子话要与廷益兄言说呢。”
二人相携走出弘觉寺,向南京城里走去。于谦的一名随从牵着马,远远地跟在后边。
抚今追昔,蒯祥不由惋惜道:“三保大人走了,我天朝的船队怕是再也难以大规模出海了。”
“是啊,”于谦道。“永乐之后,航海事业阻力重重。朝臣多有议论,说什么七次下西洋劳民伤财。”
“纯属短视,”蒯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七下西洋播威抚远,与那么多国家的人民建立了友谊,功在千秋啊!”
于谦道:“没错,我朝的眼光必须远大,不拘泥于陆地,海洋也许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三保大人已经用他的行动证明,在海上也是完全有可能像当年张骞通西域一样,开辟出一条贸易之路、和平之路的,大大扩展我大明朝的影响范围。”
“有道理!”蒯祥道。“你说的这些话正是我想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的。看来廷益兄巡抚两省,真不是浪得虚名,看事情就是大气,就是有格局!”
于谦道:“过奖了!只是三保大人的下西洋重在传播天朝文明,属于纯粹的王道;而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平交趾,军事征服,则属于纯粹的霸道。按照儒家理念,王道高于霸道。但是王道仍有不足,它不屑谈‘利’,譬如我朝的下西洋,若是除了宣威之外,还能在与异邦的通商上多做一些,那些所谓‘劳民伤财’之类的责难之辞便都全然站不住脚了。”
“通商?”
“是的,通商。你想啊,西洋诸国物产丰富,用我天朝的丝绸、瓷器、茶叶换取异域的原料与物产,那将会开创出何等繁茂的局面。想当年北宋与契丹战事不绝,澶渊之盟后两国互市,人民来往,南北通衢,才有了一百多年的和平与繁荣。通商,尤其是民间的通商,是一种互利;而互利才可以打消国与国间的阻隔,也才会达成真正的和平。”
他俩边走边聊,不觉来到了熙熙攘攘的秦淮河边,一阵悦耳的铃声随风传来。
抬眼望去,但见前方一座巨构殊形的琉璃宝塔高耸云日,塔顶一颗纯金宝珠,直径丈二,气势恢宏。九层宝塔,每层的檐角下都悬挂着铜制的风铃,随着阵阵清风,清脆的铃声数里外可闻。
于谦手指高塔:“诶,那不是三保大人督造的大报恩塔吗?我们首次见面时,廷瑞兄还正在给这座寺塔的施工出谋划策呢。”
“太雄伟了!”蒯祥叹道。“十四年前蒯祥在此蜻蜓点水过后,还是第一次看见它,人们都说它是天下第一塔。”
“何止是天下第一塔,听那些来我天朝的番人说,大报恩塔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呢!”
“七大奇迹?蒯祥有些孤陋寡闻了,这七大奇迹,都是些什么呢?”
“说实话,于谦也不清楚。不过,我们不得不相信,世界大得很,天外还有天。”
蒯祥道:“是啊,天外有天。譬如三保大人当年送蒯祥的那套欧逻巴工具,单就钢的硬度论,确实有我们值得借鉴之处。”
“所以说,走出去很重要。”
“三保大人最大的功劳也许就在于此,打开了国人的眼界。”蒯祥若有所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