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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铎在乐安州监狱的一间单人牢房里抓耳挠腮,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又坐下,极为烦躁。他已在此关了半年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任何人搭理他。重见天日杳杳无期,他的精神几近崩溃。
牢房门开了,牢头走进。
田铎道:“牢爷,俺在此单独关了这么些日子,都关出白毛来了。给句痛快话,啥时放俺出去呀?”
“你?”牢头没好气道。“踏踏实实待着吧你,等着把牢底坐穿!”
田铎嚷嚷:“俺犯哪条法了?凭什么关俺?你们到底讲不讲理啊?”
“讲理?想讲理你跟知州大人讲去呀!你不是闷得慌吗?给你找个伴。”牢头转向走廊。“带进来吧!”
狱卒押着一名儒生模样之人走了进来。州监狱遵朱恒之命,一直将田铎单独关押,但毕竟已经关了这么久,上上下下都松懈了许多,不再那么严格计较,今日这个儒生也被关进了这间甬道尽头的牢室,想必此人绝非普通人犯。
牢头对儒生道:“今后你就住这儿了。”
儒生打量着牢房,没说话。
“哟,您就甭再端着您那副老爷架子了。好不好的,您都凑合着住吧。”牢头说罢,转身出屋,将牢门重新锁上。
儒生在地铺上坐下,看着田铎。
田铎被看毛了。“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子呀?”
“兄弟姓田吧?”儒生问。
“对呀,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俺姓田名铎,田铎是俺,俺就是田铎!”憋坏了的田铎可有了个说话对象,滔滔不绝。
“你是蒯祥的徒弟?”
“没错,”田铎诧异。“可你咋知道的?”
“我叫李默,”儒生自我介绍。“乐安遂家村人,曾在京城做事,与你师父蒯祥熟识。”
“哟,官爷呀!竟也沦落到了跟俺一样的田地!咱们见过面吗?”
“见过。太宗皇帝的梓宫驾临长陵那回,我也跟了去,和你师父聊了几句,当时你就在一旁干活。”
田铎仔细打量着对方。“是您啊!翰林院编修李大人?”
“没错,就是我,李默。仁宗皇帝把我派到了乐安。对了,田师傅,你不在京城好好跟随蒯所正做工程,怎地沦落进了乐安的监狱?”
“咳,别提了,”田铎倒起了苦水。“俺去常熟接俺师娘,回程在官道上被那个叫王斌的指挥使给截了下来,径直扔进了这个鬼地方。”
“你们怎么就得罪了王指挥使?”李默问。
田铎道:“在京城时,俺师父和俺师娘与他有些过节。”
“什么过节?”
“汉王看中了俺师娘,想纳她为小妾,被她拒绝了。”
“有骨气!”李默肃然起敬。“不过,据李默所知,汉王看中的女人,只要他真想要,没有弄不到手的。他竟然被你师娘拒绝,看来是做下仇了,怪不得把你关进来。”
“俺寻思着也是。”
“你本人没得罪过他们吧?”李默又问。
“俺?没有。俺一个掏力气干活的,够不着。”
“那就好办了。他们不会关你太久。”
“难说。他们不放俺师娘,就不会放俺。俺俩毕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看你有机会。”李默道。
“机会?什么机会?”田铎不解。
“我进来之前,汉王命王斌加固乐安城城墙。王斌抱怨说忙于练兵,抽不出人手,汉王说那就让牢里的犯人去干。所以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来监狱挑劳力。”
“正好,俺是石匠。”
“他们缺的就是石匠,不让你去干活,让谁去?”
“这么说,若想出去晒晒太阳,俺就得时常把自己的手艺挂在嘴上,让尽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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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要想晒太阳,先得晒手艺。”
田铎有些疑惑。“您与俺非亲非故,为何给俺出这个主意?”
李默道:“实不相瞒,我想趁你出去的时候,请你帮我做件事。”
“此话怎讲?”田铎警惕起来。
“我其实是汉王府的右长史。”李默以实相告。
田铎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右长史?那可是王爷的亲信啊!您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府大总管,怎也成了阶下囚?”
李默道:“我也是去年刚刚被朝廷派到乐安来的,接替出任了知州的朱大人。”
“刚当上长史,就进来了,您的点儿够背的呀!”田铎嘲讽道。
“说来话长。”
“既然闲着没事,就说说吧,”田铎巴不得有人唠嗑。“话长不打紧,您慢慢唠着,俺耐心听着。”
“好吧,说说就说说。知道李浚吧?”
“李浚?这个名字挺耳熟,”田铎想了想。“是监察院那个刚正不阿的御史吗?”他在皇家工地干了这些年,耳濡目染,对朝廷各级官员的名字多少都知道一些。
“对,就是他。李浚,字伯渊,乐安遂家村人,与我同宗。他老父亲去世,目下在家丁忧。汉王知道我与李浚同乡,还沾点儿亲带点儿故,便让我去游说他,为王府效劳。我明白汉王所说的‘效劳’是什么意思,便以多有不便为由,推辞了。后来有一天,我经过汉王的书房,王爷正与朱恒、王斌在里面说话。我不经意间听到他们说到了我和李浚的名字,便驻足门外,听他们接下去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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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默信步走过朱高煦的书房,书房的门虚掩着,里边传出说话的声音。
朱恒:“上回殿下说打算让李默去遂家村请李浚,殿下同他说了吗?”
朱高煦:“说是说了,可真让先生猜中了,这家伙不识相,竟然说他不方便去。”
李默听见说到了自己,不由站定,俯身在门缝处,谛听。
朱恒:“臣看这完全是李默的托词。他是仁宗皇帝安插进咱王府的,其实就是卧底,替朝廷盯着殿下。这号人岂肯真心为殿下做事?”
朱高煦:“是啊,以后对他的确要加分小心,不能什么话都跟他说了。”
朱恒:“殿下睿智。”
朱高煦:“说服李浚之事,看来要另外找人办了。”
王斌:“此事就交给臣吧。臣带几个兵跑趟遂家村,他痛快答应便罢,若不识抬举,就把他给绑了来!”
朱高煦:“你少给孤动粗啊!乐安需要的是人才,帮助孤治理天下的人才,不是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奴才。对人才必须求贤若渴,要去请,三顾茅庐懂不懂,不能蛮来。”
王斌:“好,臣去请,恭恭敬敬地请。可据臣所知,李浚一向忠于太宗皇帝,以此推论,对仁宗皇帝和这位新君,大概也是如此吧。我们去说服他,倘若他谢绝,大王的夺位计划就会泄露。若是传到朝廷耳中,乐安将遭灭顶之灾!”
朱高煦:“他敢!孤派你去请他,是看得起他。他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王斌:“话是这么说,可万一不从呢?”
朱高煦:“那就怪不得我们不义了。”
王斌:“殿下的意思是灭口?”
朱高煦:“这话还用孤说穿吗?”
王斌:“臣明白了。”
门外的李默听得心惊肉跳。他刚想转身溜走,千户盛坚走了过来,一眼瞅见他。
“嘿!李大人!你猫在这儿干啥呢?”盛坚喝问。
李默忙说:“盛大人啊,李某只是路过。”
“路过?不对吧,我分明见你在趴门缝!不行,这事你得自己跟大王说说清楚!”
他一把拽住李默的胳膊,推开房门,将他推进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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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有人偷听!”盛坚禀报。
“李先生?”朱高煦很是吃惊。“这是怎么回事?”
盛坚道:“臣下刚才方便回来,发现这家伙在门外偷听!”
朱高煦对李默道:“李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是王府右长史,孤的亲信,孤的事从不瞒你。你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何必如此呢?”
“大王别忘了,李默可是李浚的同乡啊!”朱恒提醒。
王斌道:“对呀,他是李浚的同乡!这么说,我们方才谈论李浚,全让这老小子听见了!”
李默辩道:“李默什么也没听见。”
盛坚道:“胡说!我大老远就瞅见你鬼鬼祟祟地侧着耳朵,还敢说没听见?”
王斌道:“殿下,这可不行,倘若他把我们商量的事告诉了李浚,麻烦可就大了!”
李默道:“大王,诸位大人,我李默身为王府中人,一向守口如瓶。漫说是没听见什么,就是听见了,也不会到处说的。”
“这话信不得!”王斌道,自打李默来到王府,王斌就看不上他那副自恃清高的模样。
“对,信不得!”盛坚附和自己的上司。
李默的表情忽然变得决绝起来,对朱高煦道:“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臣就一吐为快吧。殿下与他们说的话,臣确实听见了几句。”
“看看,看看!承认了吧?”王斌道。
“武死战,文死谏,”既然已经瞒不住,李默索性豁出去了。“臣今日就在此直谏一回吧。臣是大王的右长史,必须对大王负责,但臣也是朝廷的命官,更要对朝廷尽忠。臣恳请殿下,切莫糊涂,造反是一条不归路啊!”
朱高煦大怒:“造反?谁要造反?你知不知道,这天下本就应该是孤的!”
李默直言:“大位受命于天,无人可以觊觎。身为尊贵的藩王,畏威怀德方是正道。殿下切莫被奸人所惑,生非分之想啊!”
王斌怒了,一把抓住李默的脖领子。“好你个腐儒,竟敢在此胡沁!谁是奸人?殿下,此人留不得!”
李默道:“臣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要杀要剐,悉随殿下尊便!”
朱高煦犹豫了片刻,终于按捺住怒火,道:“算了算了,李先生有什么说什么,倒不藏着掖着。孤既然要干大事,就要有容人之心。”
王斌道:“他与咱们不是一条心!”
朱高煦摆摆手。“先找个地方,让他好好想想,收收心吧。”
“殿下!”王斌不愿轻易放过。
朱高煦吩咐朱恒:“就把他交给你吧,给孤看好了他。”
“喏!”朱恒朝盛坚使了个眼色。
盛坚从王斌手中接过李默。“走吧,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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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默继续对田铎讲道:“汉王让朱恒给我找个地方,朱恒找的居然是这个鬼地方。够狠!”
“没想到先生竟是个性情中人,”田铎道。“如此大义凛然,佩服,佩服!先生方才说要我帮您做件事,请问先生,俺田铎能帮您做什么事呢?”
“大事。”
“先生但讲无妨。”
“一旦他们挑中你出去干活,我请求你,务必想办法提醒李浚大人。”
“这个难度太大了。俺见不到他。”
“我只是让你设法给他传封书信。”
“书信?这里没笔也没纸,你如何写信?”田铎不解。
李默从内衣上撕下一条白布,咬破手指,在白布上用指血写下三个字:王反,逃!
“啥意思?”田铎问。
“就是提醒他,汉王要他协助造反,不从则杀!他必须赶紧逃走,跑回去给朝廷报信!”
田铎沉吟了片刻。“行,只要俺田铎能走出这间牢房,一定千方百计,把您的血书送到该送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