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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上任三把火,汉王朱高煦的工作热情很高,来到北京的第二天,他便让督董黄俨和营缮司郎中蔡信陪着他,视察皇宫工地。
一行人从北向南,穿过正在施工的寝宫,再穿过已经完工的三大殿。
朱高煦趾高气扬,昂首阔步,他的长史朱恒跟在他身后。
工匠和军役民夫们在干活,见到汉王一行,纷纷放下工具,躬身相迎。
一路上蔡信不停地做着介绍:“殿下请看,从玄武门进来,这边是东六宫,那边是西六宫,中间是圣上居住的乾清宫、皇后接受朝贺的中圆殿与皇后居住的坤宁宫。”
……
他们走走停停,不觉来到了宫殿的前朝部分。
蔡信继续介绍着:“这里依次为谨身殿、华盖殿和奉天殿,两侧是东华门和西华门。殿下请看东西两边,那里还要盖两座小些的殿宇,一座文华殿,一座武英殿。圣上说了,文华殿将来就是东宫太子的视事之所。”
“这是太子自己提出的吧?”朱高煦面有不悦。“孤这个皇兄还什么都不落啊!”
蔡信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行人最后在工地的南边尽头停下。
“看了一圈下来,殿下感觉如何?”蔡信小心翼翼地问。
“总体来说,孤还是满意的,”朱高煦望着皇宫工地。“规模与制式,都超过了南京的皇宫。千秋大业,也算是实至名归。”
黄俨逢迎道:“如今有殿下亲自莅临主持,工程将会进行得更快,更好!”
“诶,黄公公这是从何说起,”朱高煦故作谦逊。“若论排兵布阵,孤戎马半生,敢说是驾轻就熟。至于这盖房子嘛,孤还是要从头学起的。”
“触类旁通,这盖房子与排兵布阵一个道理,都是需要眼光,需要担当的。殿下最不缺的就是这两样,眼光与担当!”
朱高煦哈哈大笑:“黄公公会聊天!”
“殿下本来就是天纵英才嘛!”高帽子赠人是黄俨的拿手好戏。
朱高煦摆摆手:“好了,不说孤才不才的了。今日孤在工地上转了一大圈,虽说整体印象不错,可总觉得还欠点儿什么。”
负责具体施工的蔡信闻言不由紧张起来,忙说:“请殿下明示。”
朱高煦张张嘴,想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孤一时还没想好,回去琢磨琢磨,回头再告诉你们。”
※
汉王朱高煦对皇宫工程的不尽满意被随行的朱恒默默地看在了眼里,回去后他一番苦思,终于想明白了。次日他来到汉王下榻的馆舍。
“东昌南集那边来人报告,王指挥使已经把殿下看好的场地清理了出来,准备开始备料招工,庙观很快就可以动工了。”朱恒先说东昌庙观的事。
朱高煦点点头:“很好。告诉他随时禀报工程进度。”
“是。”朱恒领命,然后他又婉转地问:“对了,昨日殿下视察皇宫工地,有什么想法吗?”
“总体来说还算不错,可是正如孤在工地上说的,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整个皇宫好像还欠点儿啥。”
“臣知道哪里不对头。”
“哪里?”
“三大殿都拔地而起了,整个皇宫却没有一个大门。”
“没错!”朱高煦猛然醒悟。“先生这么一说孤对上号了,没大门!要不孤怎么觉着那么别扭呢!”
朱恒道:“皇宫没大门就好比人的嘴里没门牙,豁着嘴子。这在风水上很不吉利呀!”
朱高煦警惕起来:“有此一说?”
“当然有。皇宫坐北朝南,南方在风水上为是非之地,缺了大门,怎可挡住南来的是非呢?”
“是非?还是南来的?”
“此刻谁在南方?”朱恒提示。
“你是说太子?没错,他这会儿正在巡视淮河赈灾!”
“殿下睿智。”
“不行,孤得让他们赶紧把五大门建起来。”朱高煦是个急性子。
“这就对了,管工程就是要善于挑毛病。殿下把毛病往他们面前一摆,他们会立马佩服殿下有眼力。”
“有眼力的是先生你。”
“没有殿下的明察秋毫,哪里来的臣的眼力?”
“先生真会说话。”
“总之,如此一来,他们就会知道殿下的境界远非他东宫可比了。”
“孤就是要处处与他较劲,盖过他的风头!”朱高煦恨恨地说。
“不过呢,五大门同时上马,施工人员恐会齐声反对,找种种托词说干不过来”朱恒分析。“既如此,不若先建起其中的一座,这也足以扭转风水了。”
“你认为应该先建哪一座呢?”
“午门。”
“午门?前有大明门、承天门、端门,后有奉天门。午门夹在中间,为何要先建它呢?”朱高煦有些不解。
“殿下想必知道,天子五门,其中的午门最为特殊。凡遇战事,午门便是献俘之处,所以它有镇凶功能。先把午门建起来,紫气不外泄,凶气不得入,对于在此主持工程的殿下,大大的有利啊!”
“说的好!就依先生,先建午门!”
一名亲兵趋步走进,禀道:“黄公公求见。”
“请他进来吧。”朱高煦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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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黄俨走进,向朱高煦行礼:“黄俨给汉王殿下请安了!”
“免了免了!”朱高煦笑脸相迎。“黄公公快快请坐!”
黄俨坐下。
“黄公公何以得闲,来孤这里?”朱高煦问。
“殿下初到北京,馆舍里难免会缺三少四。咱家特地备了些吃的用的,给殿下送了过来。”黄俨转身高喊:“抬进来!”
几名小太监抬进几大箱东西。
“黄公公如此惦记着孤,谢啦!”朱高煦朝朱恒使了个眼色。
朱恒吩咐:“都抬到后边去吧。”
小太监们将箱子抬走。
朱高煦对黄俨道:“孤去年离开南京前,见到了三弟,三弟说起公公,很是动情。”
黄俨忙说:“三殿下自小就由黄俨伺候,两年多没见了,咱家思念得紧呢!他诸事可好?”
朱高煦道:“三弟一切都好。他知道公公在北京监理皇宫工程,非常欣慰,说司礼监的公公有一个算一个,就属黄公公办事最牢靠,黄公公是咱自己人!”
“三殿下念念不忘咱家,咱家也算是当年没白疼他。如今逢年过节,三殿下仍不忘派人给咱家送来河南的特产,咱家感动不已啊。咱家是真想三殿下呀!”黄俨越说越动情,用袖子擦拭起了眼角。
“好了,不说三弟了,”朱高煦道。“公公在北京督建皇宫工程这两年,也确实劳苦功高。昨日孤在工地上转了一圈,总体印象还不错,只是有一种感觉,觉得欠缺点儿什么。回来一琢磨,终于琢磨出来了。”
“请殿下明示。”
“缺大门!”朱高煦道。
“殿下说的是五大门啊,按照进度,五大门明年开春动工。”
“那就晚了吧?”朱高煦道。“皇宫缺了大门,就像是没有门牙豁着嘴,多寒碜呀!这工程得提前。”
黄俨想了想。“这事容咱家跟蔡信他们商量商量。”
“还商量什么,就这么定了吧。若是说五大门的施工一起提前,同时上马有困难,那就先把午门给建起来。这至少是把豁着的嘴给封上了。父皇哪天过来,也会觉得体面。”
“殿下想的周到,就依殿下的。”黄俨乐得总管工程的汉王把责任全担起来。
※
蔡信、蒯祥和营缮司书吏陆祥坐在北京行在工部营缮司公廨里,商量工程上的事。
蔡信道:“廷瑞,先告诉你一件好事情。”
“什么好事情?”蒯祥问。
“工部给你安排了一处房子,在南熏坊,离工地很近。你收拾收拾,搬过去吧。”
“谢师叔!”
“你不用谢我,这是应该的。御口亲封的巧鲁班,总领皇宫及五大门工地施工诸事,怎么能没有自己单独的住处,总住在工棚里呢?”
陆祥道:“恭喜廷瑞兄!乔迁新居,可别忘了请我们喝酒哦!”
“要请,要请!”蒯祥满口应承。
“好了,不说这个了,”蔡信道。“说说第二件事,工程。”
蒯祥与陆祥二人听到工程二字,如同士兵听闻战鼓,顿时坐直了身体。
蔡信道:“你们也知道,汉王奉旨来北京主持皇宫建造。前日他在工地上溜达了一圈,今日便让黄公公传话来说,午门要提前建。”
“提前到什么时候?”蒯祥问。
“马上。而且务必在两个月之内完工。”
“为何如此之急?”蒯祥不解。
“他说皇宫缺了大门,就是个豁嘴子,不吉利。”
“这行不通啊。”蒯祥立刻说。
“怎么?”
“如此一来石王就进不了宫了。”
“对呀,我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忽略了呀!”蔡信拍拍自己脑门儿。
陆祥好奇:“蔡大人,石王是咋回事?”
蔡信道:“你刚到营缮司,还不清楚。所谓石王,是房山大石窝开采出的一块极为罕见的汉白玉整石料,宽丈二,长五丈,厚六尺,重达六十万斤。”
陆祥乍舌:“如此之巨,闻所未闻!”
蔡信道:“所以嘛,才号称石中之王。单是开采它,便用了一万多民工和六千多士兵。为了把它运至皇城,工部又征调了两万多军役民夫,趁天寒地冻,于道路两旁每隔一里打一眼井,汲水泼路,结成冰道,利用冰船,驱使上千头骡子拉拽,让大石料在冰道上滑移,缓慢行进。年初运了二十多天,石料总算运到了小井村,距皇宫工地尚有三十余里,单等着今冬再度上冻,一鼓作气运进宫城。”
“这个石王准备用在何处?”陆祥问。
“奉天殿丹陛。”蒯祥回答。
“够气派!”陆祥道。
蔡信道:“一说石头就来劲。廷瑞,你还不知道,别看景祥年纪轻轻,他可是出身于将作大匠世家呢,他的祖父在元代便是有名的工匠都总管。景祥本人从小研习石工手艺,有艺技巧思,尤精于刻镂。他与他哥哥陆贤一同应召入京,留在了工部。我看他人机灵,有眼力见儿,便把他要到了营缮司,给我做个帮手。”
蒯祥道:“景祥兄既然是石技高手,日后蒯祥要多多请教!”
陆祥忙说:“廷瑞兄乃天下闻名的巧鲁班,陆某怎敢班门弄斧,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蔡信道:“肉麻了啊,咱们在开会!”
蒯祥与陆祥嘿嘿一笑。
蔡信:“此刻不是互相恭维的时候。说正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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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
蒯祥:“好,说午门。蒯祥以为,若是在石王运来之前便建起午门,这便无异于先穿鞋,再穿袜子。”
“是啊,这哪儿穿得上去?”陆祥附和道。“汉王初到工地,不了解情况,施工是极为精细的事情,一旦规划好,便不宜随意改动,牵一发便会动全身。”
“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蔡信道。“我跟汉王说说去。”
※
谨身殿的地面开始铺金砖,蒯祥特意来现场监督指导。苏州陆慕御窑的金砖做工复杂,生产周期长,工地存货有限,几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小心着点儿啊,”蒯祥招呼大家。“这陆慕御窑的金砖可金贵,碰碎了赔不起!铺仔细了,注意严丝合缝!”
工匠们敲敲打打地铺着砖。
蔡信走进大殿。
“师叔!”蒯祥打招呼。
“家搬好了?”蔡信问。
“搬好了,小院非常安静。眼看中秋节了,我想请大家过去暖暖居。”
“好啊!大家在一起热闹一回。我让芹儿和王妈给你帮忙。”
“那就说定了,中秋节晚饭,叫上师兄、杨师傅、陆祥,还有我那几个香山同乡。其实也简单,蒸一大锅螃蟹,扒拉几个菜,吃点儿月饼,大家唠唠嗑。”
“去你家的事咱们回头再商量,”蔡信道。“我来这儿呢,是有一件重要事要与你说。”
“师叔请讲。”
“还是午门之事。我把咱们的意思跟汉王讲了,可汉王就跟喝了**汤似的,认准了一定要先建午门。我笨嘴拙舌,实在是说服不了他。这样吧,明日后晌我与黄公公还要到汉王那里议事,你也跟我一起去吧。你从施工的角度给汉王讲讲,也许他能听进去。”
“让留守行后军都督府跟汉王去通融不行吗?”蒯祥推诿道。“宋大人随圣上回南京前,圣上不是把工部尚书的职权都交给他们了吗?听说,圣上还专门让礼部给他们刻了一枚‘缮工之印’的大印章呢。”
对于权力方面的事,他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蔡信道:“留守行后军都督府虽说名义上负有北京皇宫建造的责任,可它毕竟是统兵机构。原来的老都督泰宁侯陈珪前些年倒是一直在主持皇城改建,对工程算是个内行,可今年四月他去世后,新任命的都督阳武侯薛禄尚未到岗,当前那些个主事的,都是舞枪弄棒的武夫,对工程连半瓶子醋都算不上,只管派些兵卒来出力,别的什么都懒得过问。再说了,他们皆是汉王的军中旧部,汉王一来,他们便更是乐得清闲,彻底交权,汉王说什么是什么了。”
“说的也是。”蒯祥不得不承认。
“求人不如求己,”蔡信道。“还是咱们具体施工的人来向汉王掰扯道理吧。”
“好,那蒯祥明日就跟师叔一起去摇唇鼓舌一回吧。”
※
次日午后,蒯祥随蔡信来到汉王馆舍时,朱高煦、黄俨、朱恒已在喝茶,一个个红着脸,屋子里弥漫着酒气,他们显然是刚刚在一起吃完午饭。
蔡信拜见朱高煦:“大王,我把营缮所丞蒯祥带来了。蒯所丞,见过汉王殿下。”
蒯祥上前依次向朱高煦、黄俨、朱恒施礼。
“卑职蒯祥恭祝汉王殿下金安!卑职蒯祥给黄督董请安!给朱大人请安!”
朱高煦打量着蒯祥:“嗯,你就是蒯祥,蒯鲁班?”
蒯祥答:“大王言重了,臣不敢担鲁班二字。”
朱高煦道:“敢不敢担,如今满世界都这么叫了。听说,这也是孤的父皇亲口封你的。”
蒯祥低头道:“那是万岁爷的玩笑之语,当不得真。”
朱高煦道:“君无戏言。既然父皇这么叫了,那你就是鲁班。不过孤可告诉你,你这个鲁班可不许空有其名啊。施工当中不论哪儿出了差错,孤都要找你这个鲁班是问,谁让你总领皇宫及五大门工地施工诸事呢。”
蒯祥:“卑职定当恪尽职守。”
“好了,说说午门吧,”朱高煦道。“蔡大人,蒯所丞,午门提前修建,你们可拿出了方案?”
蔡信看看蒯祥。
蒯祥躬身道:“卑职今日前来,就是与殿下商榷此事的。”
黄俨道:“商榷?汉王是工程总管,汉王说提前修建,就必须提前修建,没有商榷的余地。”
蒯祥:“是。可是卑职以为,午门提前修建,势必打乱施工的顺序。殿下大概也知道,今冬上冻后,房山的石王将从皇城的南边进入,运往奉天殿。倘若提前建起午门,石王运入宫城势必十分困难。”
朱恒插话:“蒯所丞,这些话蔡大人上次来的时候已经说过了。我们专为此查看了午门的图纸。你的石料宽丈二,长五丈,厚六尺,从午门的中间门洞通过,绰绰有余。”
蒯祥答:“可是运石料还要搭架子,上冰车,把这些都算上,怕是门洞洞那点儿方寸之地就腾挪不开了。况且,打乱施工顺序乃工程之大忌。北京皇宫的施工顺序有着严格的计算,哪个先,哪个后,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都是太子爷在时仔细考量后定下来的,如今……”
朱高煦听到“太子爷”三字,陡然变色,立刻打断他:“太子爷?别跟孤提他!此刻是孤当家!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午门提前修建,两个月内完工!若有分毫差池,拿你们工部的人是问!”
蒯祥与蔡信面面相觑,不敢再置一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