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波澜骤起,一只手破开了水面,手面的水渍凝成水珠悄然滑落,激起一圈圈激荡的波浪。
玉微脱掉浸了水后极沉的棉氅,抓住冰层越出水面。
还好她自幼时两次落水后,学了凫水。
长发濡湿成缕,发尖往外淌着水,踩着浸水的绣鞋,咕叽咕叽的水声不断。
浑身冷的发抖,牙齿上下颤栗,这段不长不短的路走了许久,玉微走到亭子里挨着燃烧的火炉取暖。
褪下湿透的绣鞋,露着一双足,耳边是噼里啪啦的炭火,视线落在地上淋漓的血迹。
脸上的伤口在刺痛,血不断渗出,沿着下颌滑落锁骨处,湿滑不适,腥味挥之不去。
“姜笙…林茹…”
玉微小声的呢喃这两个名字。
稚嫩的女孩蜕变成少女时,随之改变的是见不得光的情绪。
和十年前不同,她从前只想着躲得远远的,没有丝毫别的想法,留给自己的只有日夜难眠的噩梦,和赶不走的阴影。
如今却不同了,女孩终究成长为女子了,也有了难以启齿的龌龊心思。
不甘心、愤恨、屈辱、铺天盖地的情绪淹没了她,又像是深渊伸出的毒藤拉拽着她坠下山崖。
她比许多人有更好的筹码,为何不去报复她们。
用这张世人称赞的脸。
姜笙钦慕谢相,那她便去抢。
刺骨的湖水将仅余的天真浇了个透。
热腾腾的碳热烘烤着衣物,却烘不热那颗被冷水浸泡过的心。
还好姜郁给的药膏还剩下半瓶,不然她这张脸怕是不能要了。
亭子外传来几声脚步声越来越近…
有些迟缓的,她抬起头看去:“是你啊…”
淡淡的笑意扯动着伤口,血争先恐后的流出,泪水也随之坠落,视线开始模糊。
受委屈时往往不能见到熟悉的人,望着那一团模糊的红,身着文官服制的少年郎抱着她不慎丢下的伞,站在亭外,清淡儒雅的面容看不清神色。
泪水像是止不住,她开始抽噎,“祁宴…我好疼。”
“对不起,我来晚了。”
清朗好听的声线也是迟钝的,夹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亭内的少女埋进臂弯里,湿透了的衣物隐隐勾勒着曼妙的身姿,肩膀一直在抖。
细细弱弱的抽噎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方才那一幕深深烙进了骨子里,疼的他呼吸不畅。
“我想回家…祁宴,带我回家。”
少女如此要求着,他无有不依的。
君子之礼,男女有别,只是此时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少女伸出了双臂。
于是,早已因她而混乱不堪的坚持,迅速崩塌,学了十数年的礼义廉耻和儒家之道,也没拦住那颗抽痛的心。
少年郎俯下身,近乎虔诚的拦腰抱起她,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少女光洁的赤足。
玉微在怀里寻了个位置,将头埋起来,鼻尖不断钻进少年郎身上清淡的浅香,闷声问: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不丑,你很漂亮。”
少年并不知晓如何安慰,只知如实回她,他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她漂亮,哪怕半张脸遍布伤痕,依然觉得她很美。
一步步走的平缓,有力的臂膀拖着她的腰和腿弯,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靠着挺括的胸膛,耳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感到有了些许的安全感。
“不用怕,不会有事的,殿下那有上好祛疤膏,我去为你取来,好好涂抹,一个月便会好,不会留下一丝疤痕。”
若好不了,他也会迎她为正妻,话在舌尖滚了滚,担心敏感的少女多想,他咽下没说。
好听的声线安抚着受伤的猫儿。
“有我在,别怕。”
玉微“嗯”了声,心想,落破的凤凰不如鸡,是的,堂堂亲王府的郡主,不如祁宴在宫中的地位。
他总归是陛下信赖的亲臣,是三元齐中的状元郎,前途坦荡光明,更是右相唯一的学生,右相多厉害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的学生在宫中自然是无人可欺。
而她的脸被踩进瓷片里,被践踏,被侮辱,被扔进结了冰的湖里两次。
心性总是在经历过挫折后便会有所转变,于是一道哭完带着嘶哑的声音钻进耳里。
“祁宴…帮帮我吧。”
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祁宴唇角浅浅漾开一抹苦笑,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良久,少年郎回了一句艰涩的话,只言:“好。”
初见时,祁宴顶着姜郁的不愉,请她入座,为她倒茶,她便扫到了姜郁眼底的一丝疑惑。
想必,姜郁也从未见过祁宴给女子倒过茶。
那么袒露,不加掩饰的喜欢,玉微怎么可能看不到,那日她摔在雪地里,祁宴看她的眼神便不一样。
自幼便熟读儒家百文的少年郎,自是极好利用的,对爱也是奋不顾身。
没有比祁宴更好的跳板,可以去接近丞相了。
被仇恨和灰暗情绪塞满的身躯,来不及想的更多。
没有想过,谢相对她心动该如何,祁宴的心意该如何,姜郁该如何,她想总是有办法的。
姜郁手中的三封信,总归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不仅如此,对姜郁,玉微是心疼的,那便尽自己所能的对他好吧。
正红的官衣被泪晕染成暗红,一滴接着一滴,几乎浸透衣物。
——
牌匾龙飞凤舞的写着勤政殿三字。
长身玉立的两位郎君一同踏出门槛。
门在身后阖上,姜郁道:“冠礼之事便劳烦谢相了。”
“五殿下客气了。”
二人径直的走着,踩着松软的雪。
“上次提议之事,谢相考虑的如何了?”
闻言,身侧的人神色依旧,淡道:“五殿下抬举臣了。”
“臣只想做好尽职之事。”
“对殿下所提之事并无兴趣。”
姜郁笑意浮面:“无妨。”
被拒之事并未超出他的预期,和他想的一样,谢相油盐不进,不会参与皇子们的争权。
只是可惜了,此等人才不能为他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