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意识到永嘉公主的漠然不上心,魏知景的胸膛间到底还是染上了一丝的不耐。
他与永嘉公主是自幼结识的。
彼时,他尚且还未被养父所收养,西北大寒,他和妹妹一路颠沛流离从叔父家逃至京都。
妹妹因给叔父家的孩子们浆洗衣物的手生了冻疮,躲在桥洞下时,他们没有心思去感念这京都的气候温暖如春,他而是要一遍遍忍着饿意去码头搬运货物,只是……稀少的铜板却买不起一支涂疮的药膏。
妹妹咬着他午间保存下来的半块馒头,魏知景如今还依旧记得她的眼睛圆滚滚的,整个人瘦得厉害却很乖巧,馒头吃了一小半就喂到他嘴里,从来也不说自己的手因疮疤发痒。
若不是她将指头抠得流了血,半夜喃喃地说疼,魏知景也不会知道她一直在忍着冻疮的不适。
他尤记得那一夜,夜色浓厚压抑。
阿菀一手又一脸的血令他差点心脏骤停,他背着幼小的妹妹狂奔在无人的街道上,他拼命地砸开他买不起药膏的那家医馆,把所有的铜板都拿了出来,求那位被吵醒美梦后一脸不耐烦的郎中救救妹妹。
可即便是神佛,也不可能悲悯众生所有人。
门轰然在他眼前关阖而上,听着阿菀在耳边说“疼”,他无能为力只能去捡撒了一地的铜板,当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
可就在那时,有人声传来。
她说:“阿菀怎么了?”
他飞快抹掉眼角的泪,抬头看去,小姑娘看着不大,周身打扮却是显而易见的富贵,脖颈上挂着如意金锁,裙子是肉眼可见的上好绸缎,就连脚上的那双鞋鞋头还缀着一对珍珠。
魏知景如今还记得分明,她拥有一双澄澈的杏眸,干净得能倒映出他狼狈的模样,像是误入了俗世的小仙子。
只不过,这小仙子却是挡住了脸的——她用一块黑布把自己的小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
“说话呀,丑哥哥。”
这是小姑娘娇声娇气地说的第二句话,彼时魏知景却觉得有些恼怒,她轻什么无缘无故骂他?
但一切的怒气,都在她蹲下身来仔细端详阿菀的脸后,又道出:“这脸上并未有伤处,可是伤到了旁的地方?”时彻底地烟消雾散。
“救救我妹妹!求求你了,求求你了!”魏知景只知道那时的自己把人当成了唯一的一棵救命稻草,在以为妹妹会这样死掉时,赫然出现的一束希望,他又如何能不抓紧?
小姑娘让他把阿菀放下来,从四肢检查起,这才发现原因:“是阿菀手上的冻疮破了,这本疮就是脓血堆积阻塞,抓破了自然会显得可怖一些……”
“如何救治?”
他急急问,对方却嘻嘻笑了出来:“不用救,你去拿干净的帕子来,把阿菀的脸擦干净,还有手上的污血避着些伤口擦净,再撒一些止血粉就好了。”
他听得一愣一愣,却为难在了第一步,干净的帕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唯一干净些的里衣,正要动手撕扯下来时,却被塞到手里一面细纱布。
蒙着脸的小姑娘按着面上的黑布,四处张望了下道:“别扯衣服了丑哥哥,就用这个吧。”
那帕子触碰着手感便不同他身上的褐衣,他顾念着阿菀并未多想,径直按照小姑娘的话一一擦净了阿菀的血迹,果真如她说的,阿菀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手上的冻疮被挠破了皮。
是他担忧过甚。
小姑娘又拿了止血粉,替阿菀细细地上了药,她还叮嘱道:“冻疮单用药膏并不能根除,只要用食盐水兑在温水中,浸泡十来日便可基本上痊愈了。”
阿菀伤口的血在她的仔细料理下,很快便止住了,他要跪下来谢她,小姑娘却紧紧捂着脸道:“不用跪不用跪,我得走了。翻出来太久了,阿娘该盖给我被子了……”
魏知景便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跑得裙子翻飞,鬼使神差的,眼看着人走远,他压着“砰砰”跳得厉害的心。
竟问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怎么知道我妹妹叫阿菀?”
许是他这话呆极,逗得那蒙面的小姑娘回头直笑:“丑哥哥你真傻!自然是听你自己说的了!”
她笑讽完便拎着裙摆,犹如一只蹁跹的蝴蝶,蹦蹦跳跳地融入夜色中。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问一下她的名讳。
只是,这阵失落感并未维持太久,他搂着阿菀正要往桥洞下走时,眼前却落下一双黑色菱纹长靴。
清冷的声调落下来时,掷地有声:“日后,若叫我瞧见你借今日之事,胡乱纠缠于她,宣平公府不会饶过你。”
这话中的胁迫意味分明,魏知景只觉得当时的自己气血上涌,正要争辩一二,却在抬头瞧见眼前的明朗如玉的小少年后,话止不住地卡在了喉间。
对方衣着整洁而华贵,面容亦出色的好看,瞧着还是跟在那蒙面的小姑娘身后悄声护着她的,只一瞬间,魏知景却觉得自己方才有些雀跃的心脏,眼下“啪叽”一下跌落了谷底。
这两人瞧着是天设地造的,而他若是有什么念想,便只能是奢望和高攀。
更何况……
宣平公府。
他是认识的,是了,眼前这个少年可不就是白日里施粥百姓的宣平公世子?他甚至还因为瘦骨嶙峋的样貌,碗里还被多添了一勺……
“这个给你。”
少年本是从腰间抽出一块玉,但想了想似乎又觉得不妥,他便从袖中拿出了所有的碎银,塞至他的掌心里:“让你去卖玉换银子,恐你被讹诈,这些碎银有二十多两,足够你和你的妹妹安稳些日子。”
银子……
来到这京中身无分文的下场太难太难了,即便他苦些却没什么,阿菀却很难捱得过去,少年说这些银子要赠给他时,魏知景自然狠狠地心动了。
“记住了。”
“拿了这些银子,你便不能再惦念纠缠方才那小姑娘,她不过一时好心,我却不希望她因你出什么事。”
一个落魄到住桥洞的乞儿,在街头为了一口吃食同狼狗厮打的乞儿,怎么敢高攀?
九岁那年,年幼的魏知景收下了那袋有二十两碎银的钱袋,将自己懵懂的悸动压下、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