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河开本是好日子,可让工部、顺天府慌了神,一连下了两三个月的雪,天气回暖,河水暴涨,好些地方河堤被冲毁,淹没良田无数,原本正月底返家的老百姓又流离失所,天灾卷土重来,给所有的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从皇陵回来,贾珝在皇城呆了不到半个时辰便以身子不适出来了,皇帝也不知抽了哪门子疯,非要在天佑帝皇陵的奉安殿呆两日,还点名让自己留下充当护卫统领,好在就呆了两日,葱葱郁郁的山陵夜间寒气逼人,再加上几盏被吹得明灭不定的灯笼,更显得阴森恐怖,自己一日都不想待,也不知义忠郡王朱大康该如何度过这接下来的一年。
这小子是真狠,自己若不是知道真相,还真被他给欺骗过去了,弄死了天佑帝,还能心安理得的待在这里守灵一年,也不知朱钦德会不会气得半夜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他拼命。
贾珝的马车里此时多了一个人,贾琏,他仍然担任顺天府尹,婉拒了工部左侍郎的职位,可以说他的官职升迁非常神速,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便从捐职的五品同知升到了正三品高官,和其他两头受气的顺天府尹不同,贾琏从不在任何人面前低三下四,这就是背靠家族的好处。
在某种程度上,贾琏是荣国府崛起的需要,贾珝也需要这股官场的力量。
此时的贾琏身上又是泥又是水,显得十分狼狈,没有一点朝廷高官的样子。
贾琏打开食盒盖,抱起茶壶对着壶嘴就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贾珝看着他这样子,颇觉好笑:“怎么了?”
放下茶壶,缓了口气,用衣角擦了擦汗:“不怕你笑话,”贾琏往车厢上一靠,“我让人给打了,这身上的水和泥就是那时沾上的。”
贾珝笑了:“哎?谁敢在顺天府的地盘上打你这个父母官啊!”
“百姓苦哇。”贾琏的目光带着复杂的眼神望向了贾珝,“卢沟河中游的几个村子全部被淹了,一名百岁老人拉着我问‘为什么?’,他两个孙子一个战死在了漠北,一个被贬为罪军前往南疆赎罪,大水摧毁了他最后的希望,两个孙媳和三个重孙全部都没了,他、他当着我的面跳进了滚滚洪流中.....”说到这里,眼睛被泪水蒙住了,哽在那里,一时竟开不了腔。
贾珝却失声地笑了出来。
贾琏蒙了,怔在那里。
贾珝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二哥,你变了。”
贾琏没有正面回答他,把目光转向了窗外,说道:“或许是我心肠太软......慢慢来吧。”
贾珝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接着说道:“灾情都被官场误了!韩淮早就上书了,可没人在意此事,都盯着内阁,若非陛下为了将通州抓在手中而让北海郡王重返内阁,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子呢。现在又都盯着恩科会试,或者说是盯着二老爷。希望三月初的复试不要闹出太大的笑话来。”
贾琏怔了一下,接着深点了点头。
新年新气象,永安帝朱武城的第一把刀砍在了恩科会试上,从永安元年开始,春闱增加一场复试,只有复试成绩合格者才可以参加接下来的殿试,这也算是完善了科举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取士公平,当然,肯定不能根除科场的弊端。
贾珝:“我还是给你交点底吧。不出一个月,朝廷将会在京畿掀起大案,那些误国误民之人一个也跑不了!”
贾琏的脸立刻严峻了:“是该给京畿的百姓一个交代,否则人心不稳啊!”
贾珝笑了:“天道无常,人心难测,很多东西你不能只看表象.....你这官还没有做通呀。你今日若是带着一营兵丁或带着粮米物资,你信不信他们会喊你一声‘青天大老爷’!”
贾琏这一下有些不以为然了,沉默在那里。
贾珝:“怎么,不服气?”
贾琏:“我哪儿还有那心思拐弯儿抹角儿。亲家老爷也是的,明明刚运来十万石粮食,他非让我再等两日,我这都火烧眉毛了,他还....算了,先不说我,王义回来了,一早去荣庆堂拜见了老太太,听说王安到了和林就开始查账,看那架势就是冲着扳倒王子腾而去。”
说到这里,两眼又闪出光来:“这小子真行,两千多里路他竟然只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就赶到了京城。”
贾珝:“人现在哪里?”
贾琏顿了顿:“大冷的天,几千里赶来,完成了王子腾的交代,心气一泄,就病倒了。”
贾珝:“比王仁有种多了。”叹了口气,“这几日家中没事吧?”
贾琏故作思索地想了想:“三弟.....你是忘记了什么事情吧?”
贾珝一愣:“怎么说?”
贾琏:“今儿多少号?”
“二月十五,怎么了?”
贾琏看着他笑了:“你呀你呀.....”接着摇起头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贾珝瞪了他一眼:“我当时待在皇帝身边充当侍卫统领,根本不能接触禁军以外的人!”
贾琏点了点头:“听你嫂子说,林妹妹可是一直等到二更天。最后老爷将从孔家得的那把古扇送了过去——以你的名义。”
贾珝笑了:“哎呦,这弯子兜得也太大了!你瞧,最终不还是落到了我手里。”
贾琏哑然。
这时,马车到了荣国府,贾琏起身笑道:“今天有些累了,明天还要去趟大兴,等有时间咱兄弟喝一杯,你嫂子也念叨你,对了,贾琮那孩子.....哎!反正我是管不了了。”
“二哥注意休息,事情是忙不完的,沉下心来慢慢做,没人会怪你的。”
贾琏一怔:“没事.....”自嘲地一笑:“张嘉诚的话我现在想明白了,老天爷没给我这才情。我尽量做到问心无愧吧。”说罢,默默地下了马车。
周瑞凑了上来,先请了安,这才说道:“三爷,老太太传了话,让您去趟荣庆堂。”
“行,我知道了。”
说着,用手敲了敲车厢前部的挡板,马车缓缓向西府驶去。
...........
凤藻宫总管太监李英一脚将跪挡在他面前的直房小宦官踹了开去,斥道:“开口老祖宗,闭口老祖宗,杂家是奉了贵妃娘娘的懿旨!瞎了眼的奴才,你不开门,到北镇抚司大牢待着去,杂家找一个开门的来!”
那名小宦官慌了神,一边叩头,一边说道:“奴才该死,老祖宗说了,任何人不能见戴总管,钥匙不在奴才这里,在.....”
“李总管!哎,李总管!”直房总管太监原本正在休息,这时正一边系着扣子,一边疾步走来,“听说李总管是来接戴公公去凤藻宫当差?”
李英在石阶上站着:“不错,说好了给先帝祈福四十九天就回去,这都多久了?还有没有规矩!”
“那、那.....”那总管太监犹豫了一下,问道:“李总管可有老祖宗的手令?”
李英慢慢望向了他:“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你们的主子,但却是皇室的奴才,杂家是奉了贵妃娘娘的懿旨。”
那总管太监一下愣住了。
“怎么?你敢抗旨!”
“这、这.....”那总管太监想起了董山的交代,一咬牙,终于还是硬着顶了回去:“老祖宗说了,不见手令,不能离开,也不许见人.....”
李英一下被顶在那里。
见李英被顶住,那总管太监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深深一揖:“请李总管体恤我们这些人的难处.....”
“啪”的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毫无防备,被这一巴掌扇倒在地,不可思议地望着李英。
李英高喝道:“反了!杂家是奉了贵妃娘娘的懿旨,再不领杂家去,明天你就见不到太阳了。开门!”
俗话说,好说不如恶打,那总管太监被李英这一耳刮子终于扇省了,捂着脸爬了起来:“这就给李总管开门.....”说着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了锁,接着将那扇门推开了。
李英缓和了脸色,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说道:“这是一百两银票,拿去喝茶吧。”
那总管太监也不敢多说什么,接了银票,领着李英向戴权的住处走去.....
“什么?戴权被领走了?”董山倏地转过身来,一脸的惊惶,“你们怎么当的差?”
那总管太监慌了神,一边叩头,一边说道:“奴才该死,李总管是奉了贵妃娘娘的懿旨.....”
董山一脚将他踹了开去,斥道:“蠢货!杂家是问你为什么将他关了这么久?!”
“这、这.....”
一丝苦笑掠上嘴角,董山:“走吧。”
那太监一怔。
董山:“随杂家去养心殿请罪!”说罢,气呼呼地出去了。
.............
从荣庆堂出来,贾珝便径直来到了梦云轩,走进院子,便看见贾兰拿着一根小小的棍子走进了屋子,愣了一下,走了过去。
贾珝刚走到门前,里面忽然传来了李纨严厉的声音:“你又淘气了。好好的拿根棍子作什么?前儿差点把牙栽了,你又忘记了?还不扔了出去!”
门帘这时掀起了,一根小小的棍子伸了出来,突然停在那里,贾兰看见是贾珝站在门口,立刻将棍子一丢:“三叔!三叔回来了!”喊着便跑了过来。
贾珝将他抱了起来,左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笑道:“怎么又惹你娘生气了?”
李纨见状,刚才的一丝不快便抛到脑后,笑着摆手道:“大孩子了,丢不丢人,快下来,你三叔还要休息呢。”
“没事。”
贾珝抱着他坐下,笑道:“你还没告诉三叔,刚才为何惹你娘生气呢!”
贾兰挠了挠后脑勺,大声答道:“我在演习武艺,将来和三叔一样当大将军。”
“好!有出息。”
贾珝拍了拍贾兰的脸蛋,笑道:“和三叔一样,将来骑马挎刀。”
李纨低下了眼默在那里。
贾珝笑了:“兰儿非常乖巧聪明,不会耽误了学业。再说了,习武不仅能强身健体,还可以培养忍耐力、增强意志力。这对于他以后参见科举考试会有很大的帮助。”
这时,黛玉从里间走了出来,“一场童试便要连考五场,更何况是乡试,身子稍微弱一点就有可能撑不下来。”
李纨当然明白,婉言答道:“兰儿一直都有和他琮叔一起习武,我也希望他好。”或许是想到了因为身子弱而早逝的贾珠,那份埋藏在心底的委屈带着泪水不禁蓦地涌了上来,连忙抽出手帕,扭过头去。
虽然背着身子,贾珝还是知道她在揩泪,拍了拍贾兰。
贾兰连忙从贾珝膝上滑下,走到李纨身边跪下,磕了一个头道:“母亲,孩儿一定考取进士,将来官做的比祖父的官还大。”
贾珝调侃地说道:“怎么不给你娘捧个状元回来?”
黛玉瞪了他一眼。
贾珝还在调侃:“最好再娶个公主媳妇回来伺候你娘。”
贾兰眼睛亮了起来,连忙说道:“娘,我一定给您娶个公主媳妇回来!”
贾兰的童言无忌引来了满屋的笑声,李纨也被他说得破涕为笑了:“说的什么胡话,也不怕被人笑话。”说到这,望向黛玉:“就不打扰你了,先走了。”说着,又对贾珝点了点头,拉着贾兰走了出去。
“嫂子慢走!”
见黛玉出门送李纨,贾珝起身走进了里间,歪身在软榻上坐下,从袖中拿出个小盒子,对紫鹃摆了摆手,便靠在靠枕上休息。
“累了?”
帘子一掀,黛玉走了进来,一瞧他的样子,不禁笑道:“你好歹是个武将,出去一趟跟半条命没了似的。”
贾珝睁开眼,坐起来,拍拍大腿,“她怎么过来了?”
“......”
林黛玉瞧了他一会,转身在边上坐下,“你去过老太太屋了?”
贾珝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肯定是王夫人的意思,王子腾知道李文忠用从他那借的两万匹军马烧死了近五万明军,加上王安一到和林就开始查他的账,这不就急了,想要贾家帮忙从中斡旋。
这件事还真不怎么好办,论罪可大可小,全凭皇帝的心情。
想到这,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不动,又一拉,把她抱在怀里,笑道:“你现在身子好了,不使劲儿可拉不动了。”
黛玉听懂了,跟着又生气,“呸,你是嫌弃我胖了?那宝姐姐呢?”
“呃.....”
“我怎么遇见你了!”
黛玉在他怀里蹭了蹭,贾珝抱着她说了些话,伸手一划,将小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块白玉兔子的吊坠。
“做什么?”
“送你的。”
用一只手轻轻地托起她的下颌,顿了顿,解开红绳,替她挂脖子上。
“大舅舅替你送了一把湘妃竹扇,听说是从孔家得来的古扇。”黛玉握在手中摩挲了片刻,说道:“我属羊呀!”
贾珝将她往怀中紧了紧,笑道:“我比你大四岁。”
黛玉好奇地:“怎么了?”
说完,扬起笑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呃,呃.....”
贾珝哑然失笑,太聪明了也不好,慢慢拿起她的两只小手,装着一脸的正经:“你看,我属兔,所以啊,这枚玉坠就代表我,你把它戴在身上,我就一直在你身边。”
“哦?那得带着.....”
她微微一顿,稍抬着头,眼中戏谑,吃吃笑了起来,眸光流转,看向了一旁。
贾珝把她紧紧地搂住:“贾琮怎么了?老太太和二哥都让我管管,怎么回事?”
“没什么,琮弟打了几个旁系子弟,原本就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谁知金氏告到了二嫂子跟前,主脉欺负旁支,这种事情好说不好听,大舅母气得够呛,只得领着他给人赔不是。”
黛玉笑道:“琮弟说了,要和你一样,将来骑马挎刀,所以就要照样学。”
贾珝尴尬地淡淡一笑:“没有的事。”顿了顿,“我没时间,你这个做嫂子的也不管管。”
“呸呸呸!”
听他这么直白,黛玉红了红脸,忽然想起件事情,“这几日,家里来了个亲戚,叫什么孙绍祖,祖上和咱家是老亲,后来不知怎么就断了,如今又上门了,听说在保安州立了大功,被皇帝简拔为禁军参将,大舅舅挺看好他。”
“孙绍祖?”
贾珝皱眉,思绪恍惚了一下,忍不住想起了往事。
“怎么了?”
“没什么。”
贾珝这时醒过神来,又想了想,在她耳边轻轻说道:“走,咱们给老爷、太太请安去。”
“我一早就去过了。”
“这不一样。”
贾珝半抱着她站了起来,笑道:“听我的,咱俩一起过去,老爷一准更高兴,到时候他书房里的好东西还不随你挑。对了,王羲之的小楷《乐毅论》真迹就收在老爷书房内,二老爷讨了好几次都没得手,你开口,老爷肯定给你。”
“不是传闻被一老妪丢进火盆之中,付之一炬了吗?”
“你也说了是传闻。”
林黛玉:“真的?”
贾珝:“那是。我还能骗你。”
林黛玉盯着贾珝看了看,抿嘴一笑。
贾珝有些不自在:“你笑什么?”
“我早就让张先生命人收集这个孙绍祖的所有信息了,估计很快就有消息传来了。”
贾珝:“哎呦,你非要把话说这么明白吗!”顿了顿,“他娘的,这个孙子难不成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我曾找了他大半年,一点消息没有。如今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黛玉:“.....孙、孙猴子。”笑了:“亏你想得出来。”
顿了顿,“不许说脏话!”
贾珝笑了:“走.....打土豪去。”
黛玉大乐:“你是真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