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霖前呼后拥,登临铜雀台。
其实盛况不再,只是一座三国遗迹,历经千年风雨。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若以曹植的铜雀台赋而论,现在的铜雀台与人妻操初建时宫殿楼阁连天蔽日相比,不过就是宋家庄内一座普通的观景阁。
或许也只有这座高两层的木质阁楼为当年遗存,历经宋家数代人修缮,而阁楼两侧偏殿均为宋氏后建。
但此处仍为临漳或说邺城遗址一带的最高点,远眺奔流不息的漳河,回望巍峨太行,山水相连,也足令王霖生出几分中华美景如此雄壮之感。
红日西斜。
王霖远观美景,与诸将谈笑生风,宋鹏然和宋家诸人诚惶诚恐伺候在后。
宋家作为河北豪强,士绅大族,真正的底蕴累积千年,其实与卢俊义的卢家也相差无几,只是名头没有卢氏那么大罢了。
否则,宋家焉能以庄丁与乡民,构建堡垒壕沟,与金人对抗至今?
在王霖眼中,宋家这等士绅,就是抗金同盟统一战线的重要组成力量之一,必须要团结在内。
岳飞笑道“师傅,关乎铜雀台,历朝历代文人吟诵之作汗牛充栋,但纵观起来,律诗者超越唐人杜牧之‘赤壁’者几无,而以词或歌赋而言,还当以三国曹植之铜雀台赋为冠。沧海横流,山河变异,后人无可更替者。”
王霖笑而点头。
诸将当中,岳飞算是文武双全之人,对诗词歌赋颇有赏玩。
不然,后来也写不出那首气壮山河的满江红来。
麾下诸将,花荣、韩世忠、卢俊义、董平等倒也是文武双全的儒将,其余便多工于武备,对这些吟诗作对之事不太感兴趣。
譬如李逵史进,除了酒肉,就是杀敌才来得畅快。
韩世忠胸有块垒,本想点评两句,后又觉自己方才在台下无意间触犯了王霖麾下嫡系诸将的“忌讳”,便不愿意再当出头鸟,就远远站在后头,自顾赏景。
此时,却听身后脚步声起,众人扭头望去,见有六七名大宋文官打扮的男子,急匆匆登上台来。
领头一人,左臂空荡荡,面色煞白,显然曾受重创。
这六七人在其后跪拜在地。
领头的独臂男子,年约三旬,双眸有神,鼻正口方,只形容憔悴。
其人高声拜道“下官相州通判黄岐善——”
随后就有人接道“邢州提刑郑通、汤阴县令王恩博、临漳县丞昝国、大名府留守副使龚立伟……拜见齐王殿下!”
岳飞凑近王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王霖缓缓点头,眼前这六七人都是闻听伏虎军在相州大败金人,前来投奔的河北义军首领,前大宋河北各州县的在职文官。
虽然各州主官纷纷望风而降,但河北官员也不可能全部都成了没有骨头的汉奸。
关键时刻,诺大一个河北,冒出几个挺身而出率民众展开敌后抗金的中下层官员,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王霖清澈、赞赏的目光落在黄岐善身上。
从五品的州通判,也算级别不低的官员了。
此人一介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相州主官投降的危难关头,率百余人突围而出。
又在乡野组织民夫对金兵进行袭扰,临战则身先士卒,被金人斩落一臂。
这些人的存在,也算是诠释了“河北多康慨义士”的古语,并非是完全虚构。
王霖于宋家庄停留,宴于铜雀台,也有与诸人相会的心思。
毫无疑问,这些经战火洗礼和考验的文臣能吏,将是宋金战争中最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
后方辎重,后勤,军备,稳定……皆要指望这些人用力用心。
而没有一个稳定和源源不断支持保障的大后方,这场战争根本打不下去,更不要说打赢了。
一念及此,王霖面带温和之色,亲自上前俯身扶起了黄岐善,又向郑通等人一一颔首,命岳飞亲自代他扶起众人。
“诸位大人,本王有礼了!”王霖向黄岐善等人躬身行礼。
韩世忠等诸将有些意外,都没想到王霖会如此看重这几个逃离了本职所属的文官。
黄岐善等人赶紧还礼“下官等不敢!”
黄岐善等人其实至今还有些忐忑不安,担心被朝廷追究失城之责。
罪魁当然不是他们。
但他们作为主官的副手或者重要官员,均担负有守土之责,城池陷落,辖民遭遇屠戮,他们焉能无责?
王霖缓缓道“疾风知劲草,国乱识忠臣。诸位大人能在国难当头,临危不乱,纠集乡人,抵抗金兵,不惧生死,卫我国祚,其行也康慨,其为也壮烈!”
“古往今来,燕赵多康慨悲歌之壮士,诸公,当如是也!”
王霖的话掷地有声。
他的话一出,就等于是为黄岐善等人的行为定性。
无罪,有功!
而以王霖在如今大宋无人可撼动的地位,他的话就代表了大宋朝廷!
王霖话音一落,黄岐善等人均面向东京方向,跪拜在地,嚎啕恸哭,良久不绝。
金人入侵以来,他们背负着极大的思想压力。
他们以极强的组织能力和大忍耐意志,组织不甘当亡国奴的河北人纠集成军,袭扰金人,这是完颜宗望至今没有真正在河北站住脚的关键因素。
若无这些抵抗势力的存在,金人怕早就在河北扶植一个“燕国”傀儡政权出来了。
王霖对此心知肚明。
若非如此,历史上的金人就不至于会在宋国扶植两个傀儡皇帝了。
宋国疆土好占,但要实现长期治理,也不容易。
王霖轻描澹写一句话,对于他们过去所为,一言以定!
他们不是逃离职守的乱臣国贼,而是忠臣义士!
于国,于民,于社稷,有功!
王霖没有劝说黄岐善等人,任凭他们嚎哭流涕,发泄着郁积已久的情绪。
完了,才与他们从容交谈,询问各地状况。
他没想到,黄岐善这些人竟然全部都是两榜进士出身。
用句现代人的话说,堪比北大清华,学历杠杠的。
在当前这个年月,科举晋身难度之大世人皆知。这些人显然都是宋人中的精英。
所以,文臣中既有秦桧这种人,也有黄岐善这等义士。
王霖心生感慨,当务之急,就是需要黄岐善这样的人多多益善,更多充实到大宋朝廷各级岗位上去,与金人的作战才算无后顾之忧。
他心中早就有了一个成熟的安排。
黄岐善权知相州,黎阳、滑州、汤阴、临漳……这些已经被光复的州县,都需要文臣治理,拨乱反正,战后重建。
王霖将自己的安排逐一告诉黄岐善等人,在诸人的感激涕零声中,当面将自己上奏朝廷的奏折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发向京师。
不用怀疑,这样战后地方官的安排,朝廷定会尊重王霖的意见。其实赵佶根本就不关心这些,他只关注王霖是胜,还是败。
若败,就要再生逃跑之心。
见王霖与黄岐善这些文官谈兴正浓,谈古论今,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武将面面相觑,王爷不是非常痛恶朝中这些虚伪文臣的么?
而天下人皆知,士族、文臣与王霖不合,因为王霖动辄杀文臣。
……
黄岐善躬身诚恳道“王爷文才名动天下,下官在相州多有闻之,今日下官等在铜雀台拜谒王爷,山河美景在此,不知王爷可有佳作,也让下官等观摩并传之后世?”
王霖心中苦笑。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舞文弄墨。
即便今日这种情形,金人重兵还在枕边酣睡,他们还是热衷此道。
但王霖今日与黄岐善等人相会于铜雀台,本就具有深意。
他微微颔首,轻笑道“麻烦宋员外,派人取笔墨纸砚来!”
宋家人设桉于铜雀楼前,高台之上,面河背山。
余晖落于山河天地之间,战后的临漳城肃穆而苍凉,漳河水滔滔奔流不息,而大山巍峨横亘千里。
脚下炊烟鸟鸟,一片祥和。
王霖深吸一口气,提笔写道
“大宋宣和二年,八月十九日。吾举兵过河,斩金虏万众,逐复临漳、相州诸地。
吾与麾下大将岳飞、花荣、燕青、韩世忠等并相州通判黄岐善……等河北守臣、士绅宋鹏然等义士数十人,登古铜雀台,观山河美景。怀古,有感。”
王霖题毕,众人无不观之大喜,尤其黄岐善等文官更是泪流满面,躬身拜谢。
以王霖过往之才情,如今之威名,作为大宋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他此时所作只要大差不差,必将传颂天下,而他们这些人当因此名垂青史。
而黄岐善担心的追责和史上留下骂名之事,便不复存在。
岳飞等人且不说,单张俊和刘光世两人艳羡无比,偷扫韩世忠一眼,韩世忠也有些意外和感动。
这说明韩世忠已进入王霖视野,成为他器重和信赖的嫡系大将之一。
三人同来青州同在麾下效力,明显最年轻、最底层的韩世忠,比他们走得更快一些。
王霖笑了笑,提笔继续写。
“西陵树,曾是美人歌舞处。肠断君王死别时,蛾眉憔悴分香去。
魏武心事有谁怜,残瓦空题汉代年。铜雀春深悬落日,石麟秋冷卧荒烟。
邺下兴亡今又古,乌号野树猿啼雨。泉扃长夜锁幽魂,有酒谁浇台下土。”
这是元代周巽关于铜雀台的一阙词,写在此时,更添几分怀古之忧思,之悲壮。
众人交口称赞,不绝于耳。
韩世忠在旁默诵一遍,心中自忖,齐王真乃天降英才,武功盛世,文才又如此风流,古往今来,何人可及?
黄岐善赞自肺腑道“铜雀台,当以此词再传颂千古,王爷文治武功可越魏武,天下第一人也!”
王霖却叹息道“孤一向视诗词为小道,娱情可,治国却还是要秉承公理、经义大道。孤所出诗词虽多,但真正满意者,却唯有当日赠张太尉的一阙……”
黄岐善慨然道“王爷,可是那首破阵子?”
王霖点头。
汤阴县令王恩博轻轻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郑通等人同声叹息道“此阙词千古绝唱,张太尉在滑州以死殉国,其壮怀悲烈,让吾辈痛心疾首!”
王霖沉默,突然清泪横流。
作为穿越者,两世为人,能打动他心怀的人和事,已经不多了……而张叔夜,算一个!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位白发苍首的老者,以疲倦之身试图挽天倾,以生命余火报家国社稷的孱弱背影!
然而,却没有得到大宋朝廷的认可!
王霖如此情态,悲伤溢于言表。
众人皆面现动容。
良久,王霖摆摆手,旋即又命人取了纸来,再次提笔。
“铜雀空台漳水流,云横烟断笑残丘。千门锁钥风尘暗,万里河山落日收。才子文章堪极目,美人台榭半成洲。英雄一世今安在,明月依然是汉秋。”
写罢,王霖将笔掷下,慨然道“今日孤与诸位齐聚铜雀台,当盟誓之驱逐金虏,还我山河,此心昭昭,可比日月!”
众人皆躬身拜下“吾等,当与金人决一死战,以死报国,誓死不休!”
不远处,韩世忠缓缓拜下,心中澎湃激昂。
他戎马十载,人到中年,能遇上王霖这般英主,实是他人生的幸事。
他知道王霖麾下诸将都有效彷大宋太祖皇帝赵匡胤的黄袍加身之举,推王霖上位取宋而代之。
其实拥有这般心态的人还不在少数。就算是民间,也随着王霖数次战败金人,只手挽天倾,怕也会越来越多的人产生这般想法。
将王霖视为三国之魏武。
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想起方才王霖对他说的“孤不会当曹公”,据此判断王霖现阶段不会篡宋,因为外敌当前,大宋内卷,两败俱伤。
韩世忠并不知,王霖说的是别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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