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婉妍一向最喜欢把表面功夫做足,也笑得和没事人一样,微微行了个礼,熟稔地客套道:“您也来得很早啊,任大人,有您这样的榜样在,愚笨懒惰如我,也禁不住想要仿效您一番,追随您的脚步了。”
任沅桢看着婉妍笑得明媚,乖巧又无邪地就像朋友家的妹妹一样亲切,有那么一刻,任沅桢真的差那么一点点就相信了,面前的女孩的内心说不定也就像她看起来一样纯真善良。
但这念头甚至没有在任沅桢心中停留一瞬,就立刻消失得全无踪迹了。
宣婉妍,可不是什么小白兔,在她的心里,是一只装着无限野心和**的雄狮,也许还在沉睡,也许已经醒了。
“哈哈哈哈。”任沅桢弯着眼睛笑出了声,声音清澈又柔和,整个人都亲切了不少,笑着道:“小宣郎中可真是太会说话了,和你一比,我总是觉得自己年长你的那几岁,都是白长了的。”
“任大人过奖了,婉妍实在受之有愧。婉妍闻言也笑了笑,又行了个礼,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看了眼日头,恍然醒悟似道:“哎呀,和任大人说话总是让我忘了时间,没想到天都已经大亮了,微臣就先去更衣上朝,也不耽误耽误大人时间了。”
说着,婉妍微微颔首示礼,任沅桢也偏着头对着自己身后婉妍要去的方向,十分绅士地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于是这场假模假样,但看起来真诚又和谐的短暂碰面,终于是结束了。
在与任沅桢擦肩而过,背道而驰的那一刻,两个笑容可掬的人在一瞬间,笑容尽数冻结了起来,眼中的笑意被阴鸷与轻蔑取代。
当真是我小瞧了你啊,幸而以后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让你好好陪我玩玩。
他想。
好一个云淡风轻的人面禽兽,好一个温文尔雅的败类残渣,你最好行点善、积点德,可千万别再我整死你之前,就先遭了天谴。
她想。
当夜,据婉妍的内线来报,早朝之后皇上单独召见林仪峰,两个人秘密谈话了将近三个时辰,就是皇上身边最亲信的司礼监太监都完全不知道二人的谈话内容。
而后陛下公之于众的结论是林仪峰罪责难逃,押往极北苦寒之地囚禁终生,以彰其罪孽。
然而根据婉妍和蘅笠两人的谍报往,根本没有捕捉到起身前往北方的囚车,甚至是根本没有捕捉到任何有关于林仪峰真正下落的消息。
林仪峰就这样凭空蒸发在了人间。
漆黑的深夜,一辆简单得完全不起眼的马车飞速驶出了京都城,向着西面一路飞驰。
在离开城门那一刻,原本紧闭着的车窗中,窗帘微微扬起了一个微不可见的缝隙,不只是风吹,还是人力使然。
在黑夜与黑夜中间的那个缝隙中,一束目光钻了出来,又向后看了一眼那恢宏的帝都城门。
这眼神中,有疲倦,有不甘,有寒心,有苍老,黯淡得一度融入了那夜中。
但其中更多的,是感激,是希望,是欣慰,是安心,就像是一团火,又像是一道光。
林仪峰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诏狱中的那个深夜,狱门上的铁链在黑夜中小心翼翼地呻唤着,他一抬头,就看见月光洒落的门边,一个高大笔挺得身影侧立在门边,紧接着一个瘦小了许多的身影从光影中显现了出来。
那小小的身影,被裹挟在了宽大的黑色斗篷之中,尽管斗篷被灌入其中的冷风撑得飞扬,但那个包在其中的身影还是那样的纤细。
月光之中,那个斗篷的影子一直飘到了林仪峰的身边。
林仪峰闭上了眼睛,释然又无所畏惧地冷冷说道:“终于还是来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然而林仪峰的脖子和腹部没有等来他以为注定会来,已经等了很久的那一刀。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她说:“我不是来杀您的,我是来救您的。”
这不仅仅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像春风中的风铃一样清脆,显得和阴冷黑暗的诏狱那样格格不入。
林仪峰听得心中一阵好笑,睁开眼睛看向那个背着光,站在光和夜交际之处,或者是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将明亮和黑暗分开了一道界限的人,才发现她远比自己想象得更瘦小一些。
“救我的?还真稀奇,想杀我的人不少,但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想救我。”林仪峰嘲笑了一声,却也没有丝毫的恶意,挪揄地反问道:“小朋友你说你想救我,那你倒是给我讲讲,你凭什么救我啊?”
斗篷中的人轻轻笑了一声,再张口时,那和煦明媚的声音已经荡然无存,只有一个冷透了的声音。
“就凭你还不甘心去死,就凭如今除了我,没人救的了你。”
这声音坚定又自信,明明带着几分桀骜,却听不出丝毫的无礼来。
林仪峰很清楚得知道说话者得年龄绝对不大,甚至做他的女儿都绰绰有余,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这个声音,林仪峰就着了魔似得信服,被她声音中的力量彻底包裹了。
还没等林仪峰再说话,那个声音已经再次响起了。
“按照我说的做,你会活下去的。”
那一刻,林仪峰心中有了一个十分奇异的声音,它说:“把命交给她吧,她是真正值得托命之人。”
于是,更加奇异的两天时间过去了,林仪峰真的活了下来。直到此时,林仪峰心中都有一种宛如梦游般得不真实感,好像自己背后一个无形的力量一直推着走,走着她原本就设定好的道路。
最后再看了一眼京都的城门,车帘又落了回去,没了遗憾,没了眷恋。
只有一声赞美的叹息留在了夜空中。
宣婉妍啊,宣婉妍,能让人活,也能让人死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