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宗的阔气在这廊道坊间展现得淋漓尽致,虽比不上皇家三宫六院的恢弘,但这份蜿蜒曲折也让秋舫费尽心思才摸回这下人的住所。
此时,天色离微亮已然不远。
虽未到起床做工的时辰,但已有三三两两稍显勤快的男丁梳洗完毕,坐在床沿整装待发。与之相衬的是那些懒散的依旧在床上呼呼大睡,特别是起初那个聒噪小子,一改睡前的嫌弃,此刻正微微发出鼾声,美梦做得那叫一个香甜,活像这原本就是他家里。
秋舫的双脚刚踏进房门,便有几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这些已然醒来的人只是有些讶异秋舫起得更早,却因为初来乍到的紧张与拘谨,不敢上前与他搭话,让本就疲惫不堪的秋舫长长地舒了口气。
不过转眼,这老旧的木房门“咿呀”一声,便被再次推开来。
一个挂着络腮胡的壮汉推门而入,他生得膀阔腰圆,步伐虽然稳健却没有修真者的灵巧,一看便知这只是个身体素质优于常人的普通练家子。
大汉带来的还有几个容貌姣好的婢女,毕竟眼前是一群男仆的住处,为了避嫌,她们都离门口远远的,更不愿直视这边。
倒是秋舫所站的位置正好一眼望穿,瞧见昨天那个九清也在其中。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有躺在床上的?”大汉猛一跺脚,皱着眉头一声怒喝,他声如洪钟,吓得那些与周公寻欢作乐的少年郎屁滚尿流地爬起来。
只有那个小胖子起身慢吞吞的,一看那张苦瓜脸,便知道有不少牢骚要发。
这大汉可由不得这小胖子如此优哉游哉地更衣,两步并作一步,欺身上前,一脚踢在小胖子的屁股上。小胖子不曾修炼,就连习武也是未曾碰过,自然被一脚踹出老远,跌坐在地,狼狈地哼哼唧唧。
“昨天才说了守规矩,今天就当耳边风?”大汉朝着周围的下人们吼一嗓子,一些胆子小的连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
见大家都被震慑住,这彪形大汉才满意地放低了声调,恶狠狠地道:“再有下次,小命也别想要了。还有,王谷芽是谁,赶紧给我出来!”
听见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秋舫愣神片刻,再一望外边的小婢女,突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往前走出一步道:“是我。”
“磨磨唧唧的,还怎么伺候大小姐。”大汉一双招子瞪若铜铃,换作其他下人,早是一脚踢上去,但这好歹是要为大小姐办事的人,他也不敢过于趾高气扬,便只是提起他那壮硕的左臂,往外一指,示意秋舫出去。
秋舫一夜未眠,修炼之人本也不惧疲乏,但昨夜经历总归是劳心劳力的,只觉得脑袋跟灌了铅似的。
可时不他待,少年郎不得不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快步走出门去。
“九清姐姐。”秋舫来到九清面前,他对俗世称呼所知不多,也不知是否当叫一声九清大人或者总管一类的称呼,踌躇片刻,还是唤了声姐姐。
九清似乎也不介意,反倒有些羞涩地抿嘴笑了一笑,她今天的着装与前一日别无二致,但神情却多添了一丝愉悦。
“今儿带你去见过小姐,日后要在小姐身边伺候,须得多几分忍耐。”九清一边向吴秋舫嘱咐,一边缓步往外走去,少年郎本就生得肤白脂嫩,虽然年纪尚小,还有些稚气未脱,但面若冠玉的模子却是实打实的。
这份俊美,到了九清这种年纪的小女娃眼中自然是加分不少,连话也愿意多说一些。
“姐姐,斗胆一问,这小姐的性子是有些不好么?”秋舫装模作样地问道。
下山的时日虽然不长,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吴秋舫纯良之心虽在,但也曾与人勾过心斗过角,特别是想起赵芸竹的八面玲珑,他的心思也跟着活络了几分,因此明知故问道。
九清哪知道这俊美少年的真实身份,只道是个没见过几分世面的农家子弟,沉吟片刻后,便走慢几步,与秋舫并肩而行,有些腼腆地附耳上来:“是了,小姐的性子不似常人,若是吼你骂你,你千万受着,万不可一时置气,而与她争吵。不然的话...”
秋舫依旧露出一副浑然不觉之态,眉头微蹙,连行走的脚步也跟着一顿,把何望舒那身演技也学了个六七分,故作惊讶道:“小姐会杀了我么?”
得了何望舒的真传,少年演戏也传神了不少,这声惊呼着实吓了九清一跳,下意识地瞅了下周遭是否有人听见。
旋即,少女定了定神,压着嗓子嘀咕一句:“要是杀了你,恐怕还算是不错的下场了。”
这一说不打紧,少年郎却更是一惊一乍,他索性一股劲把戏做足,直接驻足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这一言一行都拿捏够了架势,把九清惹得也是一脸愁容,生怕少年郎突然不去了。
“倒也不必害怕,小姐又不是什么杀人魔头,你不招她,她也不会为难你。”九清这一急,说话也开始没了个分寸。
秋舫见状,心中倒是默念一句,她不是杀人魔头,谁还能是了。但口中却不敢说出来,只是缓和了些神色,悄然露出一笑:“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当下人的日后一定万分小心,不惹小姐生气。”
九清闻言,着急的心绪终是平复下来,她埋头理了理自己的薄纱裙摆,揭过刚才的失态模样,招了招手,示意吴秋舫继续前行。
路上,九清事无巨细地交代一番大小姐院子里的规矩,终究是豆蔻年纪的少女,若说不怕秋舫出岔子,那必是不太可能,只能强压心中忐忑,一字一句叮嘱到位。
秋舫自然也是将九清的话语牢记心中,那大小姐的脾气他也曾见识过,喜怒哀乐捉摸不透也便罢了,但一言不合便要动手杀人的刁蛮性格可不是常人吃得消的。虽说斗起法来,他也不惧,但毕竟在墨宗之内,投鼠忌器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再不济,也得留条安退路,再去与人翻脸。
院落之中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花草树木皆是捯饬得整齐有章,放眼望去,便知这里的下人们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怠慢。
今天的风随星,着一身鲜红纱裙,精细地雕画过眉毛,那冷傲灵动中露出一丝少女的娇羞,虽然少年不知,但其他婢女却是清楚得很,这在平常可是瞧不见的。
九清见到大小姐,赓即三步并作两步,慌忙走了过去。秋舫也不傻,一路跟着小跑,来到风随星的跟前。
“大小姐,前些日子敏姑说小姐这里缺一个能干些体力活的下人,趁着府中新招了一批下人,我挑了个来,他叫王谷芽,还请大小姐过目。”九清微微福身,恭恭敬敬地站在风随星的面前,低头颔首,不敢多望一眼。
风随星的目光略过九清,落在秋舫身上。
虽说妙龄女子对容貌姣好的男子都难以抵抗,但这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却令人有些意外,不仅不为秋舫的脸庞所动,甚至眼神里还透出一股子不屑。
她斜睨着眼,沉吟半晌,才说上一句:“就这身子骨,是他干杂活,还是杂活干他?”
吴秋舫虽说面部有所易容,但那副身子骨却是不掺半点水分的。早些年在山中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生得跟那道长一样,清冷瘦削,若是当个小道长,倒也符合那个条件,但当个受人差遣的杂役,多多少少缺了几分味道。
九清闻言,心中一骇,连忙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眼前这个煞星发起火来。
“大小姐,虽说他看着瘦弱些,但也...”九清说道这里,话音则是一顿,方才想起那日自己只是瞧见吴秋舫眉清目秀,脸蛋勾人的很,却忘了试试这吴秋舫是否能干些重活。
念及此处,她只觉得一切便都完了,少年郎虽然生得是貌胜潘安,但身子骨的确不像是个能干重活的人。
正待九清要下跪求饶之际,秋舫似乎也瞧见其中端倪,便是稍稍往前踏出一步道:“回大小姐,小子虽然天生瘦弱,但生在农家、长在农家,农活多少干过几年,干些寻常重活倒也不差。”
九清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已经让风随星心生不满,这吴秋舫此刻冒出头来辩解,正好撞在她的枪口之上。她倒也不去发飙,只是眼环四周一圈,随手一指道:“差不差,一试便知,去把那块石头搬起来。”
秋舫循她指尖望去,只见院落一块已经生出青苔的巨石躺在土中,那石得是长七尺有余,宽亦足足四尺,换先前那个孔武有力的护院大汉来,恐怕也只能撼动而已。
九清见了,也知吴秋舫不可能做到,额头也不免渗出细细的汗珠来。
但少年郎当真不能做到?
却也未必,这块巨石在少年眼中,和寻常卵石能有多少区别。但他此刻却不敢显山露水,这巨石若是被他举起,那才是一件奇事。
他只好做出一副极其为难的模样:“大小姐,小子虽然能干些重活,但也不是修炼之人,这巨石...实在难以...”
风随星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头,冷然道:“哦?你还知道修炼?”
“身在府中,自当了解。”
秋舫低头回答,虽说现在是个墨宗下人,但也不愿事事唯唯诺诺,骨子里的倔强总是抹不去的。
风随星瞧不见他的眼神,却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不妥来。
“大小姐,你找个寻常物事,他定能搬动。”九清见这两人一问一答,手心捏了把冷汗,赶忙打个圆场。
“算了,你带他去做事吧,我要去见父亲大人了。”
风随星微微摆手,轻哼一声,丢下一句话,便径直出了门去。
吴秋舫听她的声音,竟还透出一丝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