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内第二知名的富贵宅邸属于墨宗,顶着正午的秋阳,墨黑色的琉璃瓦片熠熠生辉,高台华堂错落有致,三三两两的仆役穿梭其中,脚步生风。
墨宗今日,来了贵客。
当然真正的贵客并非是指徵侯山的几人,而是此时位居饭桌上位的一名老者和他背后矗立着的清冷女子。
铺满圆桌的各式佳肴泛着油光,热气升腾,将此间映成蓬莱仙境。
那老者名叫叶云,是大将军府上的门客,明明拥有响当当的名号,却衣着简朴,脸上布满沟壑,约莫七十有余,却显得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他面前放着一个枯黄色的葫芦,混迹江湖的人都清楚,这是一个老酒鬼珍视如命的玩意儿。
老者背后的女子身材高挑,肤白如雪,眉宇中挂着清寂,那份姿色即便是在皇宫之内也不遑多让。
屋子里的人围桌而坐,偶尔三两声笑谈烘托出愉快的气氛,那女子却都置身事外,既不落座,也不与人搭话,只是静静地捧着手中的油纸伞,冷冷的目光扫向窗外。
“叶姑娘,当真不来尝尝?”
墨宗宗主风政一身锦衣华服,音色低沉而雄浑,见这女子仿佛与众人身处两个世界,心想不可失了主人之礼,不得不再次出声相邀。
那女子转头瞧了风政一眼,却又直直地扭过头去,对风政的话置若罔闻。
“我这孙女,向来如此,风宗主不要多心。”
老者打了个哈哈,但话语之中却并无多少愧意,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了。
风政能带领墨宗在洛城里与东极门掰掰手腕,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他脸上也不露出因受轻视而生的怒意,不紧不慢地开口笑道:“叶先生有此孙女,在下当真是羡慕至极,若是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也能有此份天资,那便是仙人保佑了。”
这老者的修为虽已入第三类人境界,但放眼天下,还算不上一流的高手。可他孙女叶绫雪年纪轻轻,却展现出惊为天人的修炼天赋,不过二十出头,便已踏入第三类人的行列,令在座的修真者莫不叹为观止。
“哎,这女娃子,什么都好,就是话少。”叶云笑着回头瞧了叶凌雪一眼,眼中满是溺爱,旋即又抱拳朝着在座的各位补上一句,“还请诸位海涵。”
“叶先生哪里的话,我们羡慕还来不及。”
芦戌道人轻呷一口清茶,抚着胡须笑道,他羡慕归羡慕,心中却是不屑,暗想着你们若是瞧见我新收的弟子有多高的天资,怕是要惊为天人。
“徵侯山的弟子也不是凡品啊,这张贤侄、赵贤侄,还有...”
叶云瞧着坐在饭桌末位的矮胖弟子突然顿住。
“雷定。”芦戌道人连忙补充道,这矮胖弟子自打进了洛城便不太现身,存在感极弱,以至于连已成同门的吴秋舫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更何况这叶云这初见之人。
“哦,雷贤侄,对不住。”叶云略带几分歉意地说道,末了又接上一句,“诸位贤侄一看便知,出身世家,修炼有成,道友可不要谦虚。”
芦戌道人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道:“哪里比得上叶姑娘。”
此刻赵芸竹也一展大气温婉,轻声附和道:“叶姑娘的天资真是令我们望尘莫及。”
仍张启这平时傲惯了的性子,此刻也不敢造次,毕竟第三类的人与第四类人之间的沟壑,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越。
见大家寒暄得起劲,作为主人的风政自然要将话题拖回正道,便是清了清嗓子道:“道友将他们带来商谈大将军吩咐的要事,说明深得道友信任,一定是未来之星。”
见说回大将军,叶云也不再东拉西扯,同样正色道:“我们此行奉命前来,一为多交几位徵侯山的道友,二为聊聊当今庙堂。”
“不妨直言。”
风政道。
“都非外人,那老头子多絮叨两句。你们可知,八王爷遗孤一事?”叶云的眼睛本就不大,此刻眯成一条缝,让人看不出是何眼色。
“略有耳闻。”芦戌道人答道,徵侯山游走于人君、元后几大势力之间,消息自然灵通,早在十六年前便得此消息。
“不是说那孩子被人君下令扼杀了么?”风政略一思索,狐疑地问道。
“据我们所知,十六年前,元后命杀手屠了八王爷满门,剩下一个孩子,随后人君命东极门斩草除根,不过...”叶云突然顿住,他的声音有些沉痛,毕竟八王爷对大将军恩重如山,大将军也一直视自己为八王爷遗愿继承者,这爱屋及乌的情绪总归有着几分。
“不过什么?”张启突然插话,这不顾长幼尊卑的行为令芦戌道人面色不悦。
但叶云却不计较,微微摇头道:“人君虽想斩草除根,但东极门尚存一丝仁义,并没有灭杀掉八王爷家的遗孤,反倒是将其暗中送往了荒国。”
别说是周宗在此,就算是秋舫在此也要骂上一句这都哪跟哪的事,自己明明在震明山中安稳生活一十六载,怎么又到了荒国去了。
看来当初皇城里的一场惊天血案,在这人间确实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以至于连身居高位的大将军也不能得知背后的貌。
风政知道大将军的一双子女在东极门学艺,即使与东极门有着深仇大恨,此刻也不敢妄言,只得委婉说道:“周宗为人君办事,真敢与君令背道而驰?”
“以我对周掌门的了解,他倒是做得出此事的。”
叶云突然露出一丝笑容,他没有直呼周宗姓名,而是叫了一声周掌门,想必对其也有几分敬意。
“依在下看,他倒是不敢如此,用东极门上千弟子的性命去赌君令,未免太儿戏了一些。”
风政并不赞同叶云的话,搁下手中的酒杯,丝丝入扣地猜测道。
“不管他做了什么,但至少那孩子还活在世上。”叶云话锋一转,蹙起眉头来,竟连他身后的叶绫雪也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即使眼中依旧波澜不兴。
芦戌道人对此知之不深,自然不便插话,只是安静聆听着对话,一脸的凝重。
“师父,他们所说的八王爷,究竟是何许人?为何弟子从未听过这个名头。”
张启坐在芦戌道人右侧,此刻凑到芦戌跟前,低声耳语道。
“莫要多问。”听了张启的话,芦戌道人脸色阴沉,低声喝了一句。
自打八王爷不在之后,周边小国便开始蠢蠢欲动,好在朝中派大将军出征,屡战屡胜,才得以保边境安宁。不过这也让大将军军功显赫,隐隐之间形成了第二个八王爷的气候。对于徵侯山而言,自然是得罪不起的主,万不敢有失言论。
叶云沉吟片刻,又接着道:“如今,我们得到线报,说那孩子将会回到夏国。”
此言一出,震撼四座。
知道八王爷当年盛名者,都清楚此子入了夏国,必会再掀一场腥风血雨,无论是人君还是元后,不管是庙堂还是江湖,都不可能坐视不理。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八王爷的遗孤虽不是皇权,但一定是各方势力都想要染指的对象。从明面上来瞧,人君与元后都留他不得,而八王爷旧部则会力保他再回庙堂。而这尘世之中,多方势力的背后又都与庙堂交织不清,自然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虽然八王爷身死已有一十六载,但没有人敢小觑这位门生遍布天下,军功可震天子的王爷的影响力。若是大将军高举八王爷旧部的旗号,振臂一呼,愿为当年血案而求一个公道者,自当数不胜数。
“叶先生,那大将军对此,有何安排。”风政非常清楚此事非同小可,沉稳地说道,嗓子竟有些嘶哑。
“墨宗势大,洛城又是荒国到夏国的必经之路,还请风宗主及时找到此子。”叶云突然抱拳,郑重其事道。
“墨宗定当竭尽力,还请大将军和叶先生放心。”风政也不敢怠慢,同样抱拳回礼道。
“若是找到此子,还请芦戌道友领他回山,为他传道受业。”
叶云见风政一口应承,自然不再多费口舌,反而将话头一转,递给芦戌道人。
“为何是徵侯山?”
芦戌道人谨慎地问道,虽然他们也想与大将军的势力建立良好的关系,但毕竟是多方下注,不敢过多倒向其中的某一方。
这种走钢丝的赌徒想法,叶云是再清楚不过,既然东极门不可能争取得到,那么徵侯山这种在修真界位列前茅的大门大派自然是极好的备选条件,如何将其绑上自己的战车,是叶云此行的又一大目的。
“徵侯山弟子成千上万,若八王爷的遗孤混在其中,自然不易察觉,当然,这也只是锦上添花之说。而徵侯山在修真界的地位无需赘言,绝对是响彻天际,八王爷无论身前身后都是名震天下,两者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叶云打开那支黄色的酒葫芦,猛的嘬上一口,那酒想必着实甘美爽口,在这样严肃的氛围里,也能喝得老头子一脸笑意。
“事关重大,容我即刻回山与宗主商议。”
芦戌道人知道此事若是处理不当,怕是会为徵侯山带来灭顶之灾,自己在徵侯山中地位虽然不算低,但也远远到不了可以自作主张的程度,只好将此事暂且按下。
“那静待道友佳讯。”
叶云知道芦戌道人并没有做这个决断的权力,反而是拱手笑道,并不着急。
“那在下先行告辞。”
也不等饭局结束,芦戌道人便站起身来,此刻,他已经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了。
在座之人心中清楚,芦戌等不及要回山商讨八王爷遗孤拜师一事。
“有劳道友。”风政也不挽留,恭敬地说道,无论事成与否,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说罢,便又扭头朝着门外朗声道:“命骨魔使送客。”
芦戌道人也不推诿,只是向着诸位欠身施礼,面色凝重地带着三位弟子离去。
这边厢出了墨宗,那边厢进了客栈。
吴秋舫将醉得一塌糊涂的李长风背回,长长地舒了口气。
此时外边有道惊雷滚滚落下,秋舫侧目凝望,窗棂之上不知几时已伫着一只黑色小鸟,见秋舫目光扫来,灵动地扑腾一下翅膀。
秋舫安顿好了睡熟的李长风,脚步缓缓向窗边迈去。
空中再度传来一声“轰隆”,黄色闪光划破天际。
看来,一场雨,快要下了。
秋舫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