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晓星欲灭。
秋舫却夜不能寐,他一颗心悬成了两瓣,一面正思索傅芷为何动怒,一面提防张启是否还有所图谋,迟迟不愿被睡意卷入。
少年此时将头埋掩在衾枕之内,好像这短短一夜,他脑海中便闪过了十六年来所不曾想过的许多问题,令让他身心俱疲。
好在徵侯山的灵丹妙药并不像徵侯山的人那般名不副实,一夜之间,秋舫身上的皮外伤已经好了大半,不深也不浅的伤口凝出血痂,在微弱的晨光里显得暗沉。
瞧这模样,今日至少可以演一出趔趄而行。秋舫正在脑海中琢磨演技,门便被轻轻推开。
看来今天的好戏也该拉开序幕了。
听脚步声,进门的人不止一个。
为首的自然是芦戌道人,新收了弟子,想必昨夜睡得也十分香甜,他精神矍铄,像年轻了十岁。身上的青衣道袍一尘不染,领着徵侯山众人,脚步生风地走来。
秋舫自然不敢怠慢,拖动着瘦弱的身子从榻上缓缓坐起,向众人投来一个迷离的目光,像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徒儿别乱动。”
看得出,芦戌道人是真宝贝这个新收的弟子,嘴里急忙唤道,脚步也跟着快了几分。
秋舫心中暗笑,嘴上偏说:“不碍事。”
张启的脚步稍显缓慢,站在后边冷沉如冰雕石塑,正将头低埋着,仿佛在沉思些什么,不过看得出,他对昨日之事并无丝毫愧疚。
吴秋舫易容后的肤色黝黑,但黑里透着血色,一眼便知其伤势比之昨日好了不少。芦戌道人大步流星地走到榻边,顺势往上一座,伸出手来仔细查看秋舫的伤势,见确实没有大碍,才安下心来,既对众人,又对吴秋舫笑道:“看来咱们的回春丹真是妙用无穷,短短一日,便恢复至此。”
毕竟已经拜入徵侯山,即使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几日,秋舫也还是学乖巧了不少,连声感谢道:“谢谢大师。”
在秋舫心中,晏青云虽未生他,但养他教他,早已变成这世间最亲近之人。即使此刻正在演戏,但要他叫别人一声师父那也是万万不肯。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莫不面露尴尬,还是赵芸竹机灵,她眼珠子一转,连忙圆场道:“师弟该改口啦。”
秋舫抿紧嘴唇,拿出早已想好的措辞,缓缓道:“弟子虽与原先的师父有名无实,但终究师徒一场...”
不待秋舫说完,张启高挺的鼻子里冷哼出声,他阴沉着脸道:“背着东极门拜师,这叫欺师;不叫师父,这叫灭祖。师父,这种孽徒不能留。”
看来自己已成张启的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坑害自己。秋舫心中无奈地叹息一声,想着今后须得多加防范才是。
面对张启的步步紧逼,芦戌道人虽不理会,但脸色终究是阴沉不少。
“师叔,东极门那些歹人辱他骂他,甚至还要取他性命,就算如此师弟还惦记着一份情谊,这重情重义的品性可见一斑。”
赵芸竹打小心思细腻,一瞧场中情形,赶紧为芦戌道人递上一个台阶。
“赵师妹,话不可这样讲,一边是救命恩人,一边是追杀自己的贼人,这明明就是不识好歹。”
张启虽然从未掩饰过自己对赵芸竹的心意,但每每说起话来,却总爱压人家一头,好像天下道理只他一人懂得。
赵芸竹微微蹙眉,她对张启并无半分好感,甚至还有些厌烦之意,但其作为师兄,自己也不便与他正面冲突,只好朝着芦戌道人说道:“师叔不如给师弟几天时间,让他也适应适应如何?”
张启见赵芸竹既不与自己搭话,又为秋舫说着好话,一股火气自肺腑中突起,再向芦戌道人进言道:“师父,孽徒不可留。”
芦戌道人瞧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占着道理,缓缓地点一点头。
不过再大的道理都敌不过一个根骨俱佳。芦戌道人再清楚不过,秋舫乃是他在徵侯山的前途所系,早在秋舫开口叫他大师时,心中就拿定了主意,此刻的犹豫不定,不过是端起师长的架子罢了。
他稍一沉默,便一拂青衣道袍,右手拎起精光长剑举在空中,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道:“自打六八道人开山立派,我们徵侯山收徒便不看出身,只看品性,有情有义者理应入我山门,徒儿不愿叫便不叫,这有何好争论的。”
明明早已下定决心,此刻却非要装出一代宗师的模样,秋舫看在眼里,只觉得徵侯山的人也太过虚伪了一些。
张启见芦戌道人心意已定,自然不敢忤逆,只好恨恨地瞧着秋舫。
“师叔英明。”赵芸竹见状,又恭维一句。她虽然本领不高,但聪慧过人,短短几句话又为秋舫解了围。
秋舫瞧着赵芸竹,眼中噙满感激。
本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衬自己,若是让她知道真相,恐怕会恨透自己吧。
秋舫心中叹道,若是没有东极门和徵侯山的恩怨情仇,更没有庙堂之争,两人成为朋友或许挺好。
赵芸竹会意,嘴角露出浅浅微笑,似乎在告诉秋舫不必在意。
此时,徵侯山的孩童沉默已久,与他平常聒噪的性子大相径庭。他见大家化解了尴尬,氛围不再剑拔弩张,便是一个健步跃到秋舫身畔,好奇道:“师兄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这孩童倒也听话,有了昨日赵芸竹的训斥,他竟老老实实地叫出一声师兄来。
吴秋舫一愣,万幸的是他早在心中为自己取了一个假名,便是不慌不忙道:“弟子叫吴明。”
“为师真是老糊涂了,竟将此事忘了。”芦戌道人反应过来,忍不住大笑起来,手掌还不忘一捋长须。
“吴师兄,那你今天能出门了吗?”
那孩童瞪着双眼,天真地看着少年郎,眼中充满期待。
芦戌道人却接话道:“今日墨宗设宴,邀请为师共商大事,你有伤在身,便不必同去了。让长风陪你。”
秋舫正在纳闷长风是何许人也,那孩童便笑道:“吴师兄请多指教。”
这话音一落,名为李长风的孩童便朝着秋舫认真作揖,那模样颇为滑稽。
“师父,东极门势众,吴师弟与歹人有隙,长风师弟入门不久,道行微薄,独留吴师弟与长风师弟在此,怕是不妥。不如令弟子留下,也好照应。”张启突然恭敬说道,显然未安好心。
“师兄,今日要事,你不得不去。”
芦戌道人尚未开口,赵芸竹却劝说起来,她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这是她准备已久的回答。
“启儿,劳你有心,但今日之事,你须得到场。”芦戌道人说完此话,便站起身来,缓缓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挑着眉环视一圈,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张师兄,长风虽然打架不厉害,但一定会保护好吴师兄。”李长风不甘示弱地叫唤起来,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
“既然不厉害,何谈保护?”
张启嘲弄道,这李长风年纪尚浅,自然不会被张启瞧在眼里,言语之间皆尽漠视。
芦戌道人却摆了摆手道:“无妨,我们是墨宗请来的客人,墨宗自会盯着我们的安危,何况东极门也不敢如此猖狂。”
张启的诡计又被赵芸竹搅黄,心中生出怨恨来,但却不敢露在脸上,竟难得一见地朝赵芸竹说道:“还是赵师妹考虑周全。”
只是这话里话外并非真心实意的感觉。
赵芸竹也浅浅笑道:“张师兄对师兄弟们关怀备至,实乃吾辈典范。”
赵芸竹说着滴水不漏的客套话,但连吴秋舫也听得出这一言一句只是走个过场。
见大家主意已定,李长风又笑着凑到秋舫跟前,附耳说道:“吴师兄,今天我们去还香楼瞧瞧。”
李长风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吴秋舫又想起昨夜的事。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这还香楼究竟是个什么地界,也逐渐勾起他的兴趣。
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在好奇心的加持下,吴秋舫竟随着李长风的话点了点头。
正午时分。
若是早知如此,吴秋舫一定不会在傅芷面前提“还香楼”三个字,此刻更不会站在此楼之中。
这粉黛勾栏里的莺莺燕燕随处可见,花厅里充斥着欢声笑语,恩客们一边听着小曲儿,一边与环肥燕瘦的姑娘们把酒言欢,一双手更是搭在令吴秋舫目不敢视之处,独占人间所有春光。
迎客的老鸨倚在门边,正仔细打量着吴秋舫和李长风二人,随着她疑惑地皱起眉头,脸上的横肉也跟着颤动一下。
光从二人的穿着打扮来讲,一个是穿着粗布黑衣的穷酸小子,另一个穿得像个道童,横看竖看跟洛城里最负盛名的妓寨都搭不上边。
秋舫也是如此认为,虽然他并不知青楼是何物,但见到这傍柳随花、偎香倚玉的风流场景,隐隐约约间也察觉到事态不对,即使这流金淌银的楼中,的确对得起一个香字。
“长风师弟,我们还是走吧。”
秋舫哪里见过如此香艳的场面,赶紧撇过头来,面红耳赤地说道。
“吴师兄,我也想找漂亮姐姐玩。”
李长风并未接茬,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住里边,反倒是颇感兴趣。
“这里,我们不该来。”秋舫咬着牙关,好像在此处多待一刻,浑身上下便如在火上炙烤。
“为何不该?”李长风不以为然道,他明明双眸清澈,稚气未脱,但所行之事却令人大惑不解,好像就是奔着这些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而来。
“该来,来了便是贵客。”
那老鸨听见了二人的对话,连忙换上标致的笑容,抖了抖手中丝巾,扭动着丰腴的身躯,一步步走来。虽然她也拿不准二人是否有足够的底子在此挥金如土,但本着错认万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理念,她依旧笑脸相迎而来。
“我有很多金子。”李长风好像猜透了老鸨心中所想一样,怪异地咧嘴笑道。
吴秋舫大抵知道,这世间多以金银易物,但自己还从未拥有过一锭金银,此刻不免对李长风的话起了疑心。
“师兄,走,玩玩。”
李长风突然侧目一笑,也不知在何时,手中已经多出一锭黄灿灿的金子来,直看得老鸨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