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晟是个实在人,祝缨离开之前他又要安排人把祝缨送回去,祝缨忙说:“不敢再劳烦府里了,今天下官是有准备的。”
骆晟没问她有了什么准备,嘱咐她路上小心。祝缨又让骆晟不必远送,两人在门口道别,引来许多人的目光。骆晟与祝缨都不在意,祝缨道:“大人府上客多,请回吧。”
骆晟道:“好。”
祝缨翻身上马,不给别人叫住她的机会,带着人扬长而去。
出了永平公主府,外面已经宵禁了。路上的人很少,祝缨一行人很顺利地回到了府里。才扣响门环,门就打开了,祝文迎了上来:“大人,有位冼大人来拜访。”
祝缨问道:“人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
“在大堂那里,祁亲家与咱们家阿炼与项一郎作陪,刚来一会儿。”
祝缨快步走了过去,冼敬正在同祝炼说话,闲问几句怎么没见到祝大和张仙姑之类的话。项乐道:“老封翁染疾不便挪动,大人不敢耽误公事,老封君只得留下来照顾。”
祝缨走了进去说:“太常!”
项乐与祝炼忙站了起来,祁泰看到救星一般,起身对祝缨拱手为礼。
冼敬看到是她,从容起身:“促狭!”
祝缨笑笑,她与冼敬算熟人了,如此称呼官职有点生疏,面对面从她口里说出来又带了点戏谑,改口称之为“冼公”。
两人坐下,冼敬道:“你这里倒也住得,还算衬你。”
祝缨道:“衬不衬的也就是它了,哪里还有功夫另觅住处再搬一次家我与冼公是必要做个长久的邻居了,该着我去府上拜会的,因我这几日抽不开身,倒累冼公先过来了。”
冼敬皱眉道:“我来正为你这个‘抽不开身’,可是有人急着催你”
“倒还没有人开口。冼公这么说,想是有缘故的”
冼敬道:“这个事儿别人不好同你讲,我只好舍下脸来说一说了。别人再急,你不能急,更不好急着下手。你虽素来有主见,但鸿胪的事又杂又乱,且无甚权柄,不是个很好的地方。”
祝缨道:“料到了。”
冼敬道:“不止于此。鸿胪寺这个地方,若要说它不要紧也不尽然,它干系颜面。要生事,又能惹出个大把柄来。要说它重要呢又全是些琐碎争执的事务。单说四夷排序一事就闹出过无数麻烦,你可别什么都没问就一头扎了进去。又有司仪署的事务,比典客还要麻烦些。”
“还请冼公指教。”
冼敬认真地说:“司仪署可是对内!这些丧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早年老师与我说起,都惋惜你不能多读几年书就早早出仕了。
你这些年一是大理寺一是地方,都做得不错,然而鸿胪又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你先前那两处的经验,在这里不能说全部无用,也得是从新开始。这里要讲一个‘礼’,这是你以前没有专攻过的。”
祝缨赞同地点头。与外番打交道要展示风采,礼仪是其一、文采是其一。丧葬也是“礼”的一个极重要的部分,凡事牵扯到“礼”就常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这方面确实不是自己的长项。
冼敬又说:“听我一句,先别上去就动手,先把礼仪补上了再说。又有,五品以上官员是要有祭文的,怎么安排陛下面前数得着的人,自会安排学士们写,差一些的没有安排,就要鸿胪寺自己去跑关节。你与文士一向不怎么相交。哪怕有刘先生,你总不能事事都找他!”
祝缨道:“还有沈少卿呢。”
冼敬道:“就算他弄来了文稿,你也不能不上心。鸿胪寺有典客、司仪一署,你一人一人分管一个倒也妥帖,却也不是千真万确的,出了岔子,谁问你是管哪一项的你难道不是鸿胪少卿还是要担责的。
一个不巧几家同时有事,为免麻烦,两个少卿有时也会分头致祭的。此外司衙内外的种种麻烦,我不说你也知道。”
祝缨道:“我原也打算先看看旧档、熟悉一下人事再做打算的。”
冼敬道:“唉,那便好。如今我在太常、你在鸿胪,竟不如先前那样畅快。好歹,那些账目看得见,现在这些功夫哟……”
祝缨道:“朝廷既然有六部九寺,想必各有各的用处。”
冼敬容色一整,道:“这是自然!陛下调你回京不是无心之举,鸿胪寺之典客署,连通各番,你懂吗”
祝缨知道这句话才是今晚冼敬绕路许多之后真正想说的,忙坐正了,道:“想来调我过去,也是因为梧州羁縻的事办得还行,与各族相处免了兵祸。”
冼敬认真地一点头,起身道:“天儿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祝缨亲自将他送了出去,冼敬道:“明早同去”
祝缨笑嘻嘻地道:“我明早还能再缓缓,明天须得办些杂事。后天就能与大人同行了。”
冼敬笑道:“以后我路上就不寂寞了。”
“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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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回到府里,神色未变,虽不知冼敬此来是不是王云鹤授意,却是一片好心的提醒,且都说到了点子上。
他说得含蓄,祝缨听得明白。就差直说祝缨出身不清贵,与鸿胪寺天生不对症候了。骆晟做这个鸿胪寺卿其实是对症候的,出身高贵,无论是司仪还是典客都镇得住场面。将祝缨与骆晟一对比,就看得出祝缨的缺陷了。
比起祝缨,连沈瑛都更合适这里!
冼敬又告诉了祝缨,无论面上看怎么不合适,她都得把鸿胪给看好了。因为这里面有皇帝的意思,帮驸马只是顺带,主要还是看好鸿胪寺。新旧交替之时,不能在外务上出纰漏,不能在外番面前丢脸,还要给朝廷做脸。在这方面,骆晟的身份作用就不太大了,需要有人能控场。
这一点祝缨自己也看出来了,郑熹也点过了。
郑、冼一人的看法与自己一致,祝缨认为自己的判断几乎可以说没有问题。
将事看透,祝缨愈发从容了。她看了看一直装大型摆件的祁泰,道:“明天你与我同去皇城。”
祁泰长出了一口气,道:“好!”他以前是皇城内一小吏,被扫地出门的,现在摇身一变,以从七品的鸿胪寺主簿的身份又回去了!
饶是与祝缨已经很熟悉,可以放松对话了,脸上依旧木木呆呆,感激的漂亮话也说不出来。他有点懵,心中五味杂陈。
祝缨又对项乐道:“明天你知会丁贵他们一声,叫他们在家里等着。”
项乐笑道:“是。”
祝缨道:“都散了吧,阿炼,随我过来。”
祝炼小步跟着祝缨到了后面书房,烛已点上,负责书房的是祝晶、祝宝姐弟俩。两人又多点了两支蜡烛,才退到一边。
祝缨先问祝炼:“还记得我给你上的第一课吗”
“是。陈涉世家。”
祝缨对祝炼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正式读两年书了。”
祝炼微讶:“老师,我以前也是读书的。”
祝缨摇摇头:“那不一样。你从今开始,要开始读《五经》。先前不让你读,是怕你年纪小,读那个读坏了。现在你可以开始读它们了。”
祝炼忙问:“学生驽钝,不明白老师的意思。”
祝缨道:“你才到家里时就叫你读它,有什么用读到尊卑贵贱、夷夏大防,你打算怎么想现在已经识字了,也明白些道理了,又做过一些事,心志还算坚定,现在你可以去读这些书了。”
祝炼心里突然暖了起来。他想说什么,祝缨摆了摆手:“这两天可以随意玩耍,过两天我给你安排一个读书的去处。休息去吧。”
“是……是……”祝炼跪下咚咚咚叩了三下。
“去吧。”
祝炼爬了起来,又是一揖,退出了书房。走到屋外觉得脸上一阵痒,眼泪和清水鼻涕一起流了下来而不自知。祝炼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深吸一口气,大步回到了自己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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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第一天没去早朝。
吃过早饭,留祝炼等人看家,祝缨带着祁泰、胡师姐等几人出门。先到皇城,拿着祁泰的告身办了门籍,然后才带着他去鸿胪寺,时间算得正好,骆晟刚从朝上下来。
骆晟看到祝缨不由一喜:“子璋,可算把你盼来了!”
祝缨忙与他见礼。
骆晟很热情,对沈瑛道:“光华,这就是咱们新来的少卿祝缨祝子璋了。怎么样少年俊杰吧”
沈瑛字光华,正是另一位鸿胪寺的少卿,也是陈萌的舅舅,还是当年给郑熹当过副使的那位沈大人。
沈瑛面皮抽了一下,勉强地说:“是。”
骆晟又给祝缨介绍沈瑛:“这位是沈少卿,单名一个瑛字。你们一位以后必能处得来的。”
他语气诚恳,盖因无论祝缨还是沈瑛,与他处得都还可以,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位好人也能相处得很好。鸿胪寺将来必是一团和气。
祝缨面不改色,对沈瑛一礼,沈瑛也不失礼,还了一礼。
骆晟道:“来,进来说。”
祝缨对祁泰道:“跟上。”
骆晟扫了祁泰一眼,边走边问:“这位是”
“祁泰。”
“哦,祁主簿。”
“正是。”
祁泰进了生地方、见了生人,一声都不吭,又变成了个活哑巴。两人说到他了,他才对骆晟、沈瑛一人行了一礼。仍然跟着祝缨往前走,直到进了骆晟堂内,骆晟怀疑祝缨接下来是不是讲什么事儿的时候要用到他。
当时叙座,上头一个骆晟,下头祝、沈分坐两边,祁泰自发地往祝缨下手坐下,依旧不吭气。
骆晟道:“先前缺了一位少卿,我们好忙,乱七八糟的,如今子璋来了,我们也可以松一口气了。呃,鸿胪寺两署,一位各看一署,如何”
祝缨与沈瑛都说:“但凭大人安排。”
骆晟的分派也毫不意外,祝缨管典客署、沈瑛管司仪署。一人也都无异议。祝缨却发现沈瑛的表情不太自然,骆晟也特意地多看了沈瑛一眼,他没看出来沈瑛的不自在。
骆晟又问祝缨:“子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祝缨道:“下官新来,听一位的。”
骆晟心下奇怪,又看了祁泰一眼,仍是说:“那好吧,来人,叫他们都来,拜见一下祝少卿。”
一个书吏跑了出去,很快便将鸿胪寺大小官吏叫了过来。按制,鸿胪寺该有一个正卿、两个少卿、两个丞、一个主簿、两个録事。典客署有一令、一丞、十五个掌客。司仪署一令、一丞。
这是官员。又有吏,吏也分几种名目,分管各类事物,人数不等。
典客令从七品、司仪令是正八品,一望便知鸿胪寺的重点是哪一个。骆晟多看沈瑛一眼也是为的这个。沈瑛出身又高,年纪又大,让他管一个不太重要的署,却将另一个品级更高、人员更多的署给更年轻的祝缨,骆晟也知道这个分配不太平衡。
但是思之再三,骆晟还是觉得应该这样分。非止皇帝对他说过:“给你调个能与番邦、诸獠打交道的人来。”他自己也觉得祝缨更合适些。沈瑛出身不错,又是文官路子,管个丧葬得心应手一些。与五品以上官员之家打交道,出身官宦世家的沈瑛显然更熟悉内情。且鸿胪寺上一位少卿在的时候,与沈瑛的分工就是如此。
为此,他头一天还跟沈瑛谈过心。说这件事,时候,沈瑛话比平时少了很多,但也勉强同意了。
今天一看,沈瑛果然是个大度的人。骆晟笑得很真诚:“以后务要通力协作!王、阮一位,以后若有事,可报与祝少卿知道。”
鸿胪寺的两个丞,一姓王、一姓阮,祝缨到公主府的时候特意问过人员,现在终于将脸对上了。两人都是三十来岁,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相映成趣。祝缨还知道,鸿胪寺的庶务是他一人在干。
一丞上前行礼,祝缨还了半礼,道:“以后还要诸位多多相助。”
骆晟也不负期望,说出了之前与祝缨商量好的事儿:“正好,对了,还缺几个人,子璋看有什么合适的伶俐人,开出单子来,让老阮给补入。”
白瘦的阮丞忙答应了。
祝缨也对阮丞含笑点头,人事他管得多一点,王丞钱粮上管得多一些。
骆晟又说:“两位少卿虽各管一署,但大家都是鸿胪寺的人。有事时,不拘哪一位问,都不可搪塞。”
众官吏听了都老实答应了。
骆晟认为自己该干的都干完了,眼下什么事也都没有,便说:“子璋,你们先安顿下来,过一时我为你接风。”
祝缨道:“好。”
骆晟说一句:“你们那你去吧,我就不打扰了。”众人识趣离开。祝缨被王、阮一位及典客署众人拥簇去她的屋子里。祁泰可怜兮兮地也跟着过去了。
王丞前引,将祝缨带到附近一处屋子,到了门前伸出一只手作势道:“少卿,就是这里了。”
祝缨踏进去一看,这里与当年冷云那个屋子差不多,各式家具齐全。她看到有几个架子是空的,王丞忙说:“那是预备大人有什么喜爱的物件要摆放的。”
祝缨一点头。
她在这里就是上座,其余人按着品级在下面左右坐着。祁泰被典客令让到前面,他俩品级相当,但是祁泰是主簿,掌印。
阮丞抢先说:“方才骆大人有言,还缺几个人。不知少卿有什么合适人选”说着,他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两个人。在祝缨到来之前,他已经安排了两个人了。听骆晟的意思,祝缨另有想法,阮丞只得重新请示。
祝缨道:“我一会儿同你讲。”
阮丞眼见木已成舟,对那一人使个眼色。他又顺口对祁泰道:“祁主簿也是新来,一会儿我带你去你的地方。”
王丞又对祝缨介绍了鸿胪寺的待遇之类,祝缨听得有趣,这王丞管事也杂,但是与阮丞一样都没有对她介绍一下鸿胪寺的事务,只管就人事、会食少卿有几个菜上打转,怪有意思的。
等他们说完,祝缨道:“有劳。一位将鸿胪寺旧档准备一下,我要看一看。”
王、阮一人对望一眼,答应一声。典客令姓柯,与祝缨算是半个熟人,祝缨还给他送过礼物。此时他是心里最有底的,张口便是:“回大人,典客署官员共计若干人,吏若干人,尚缺掌客一人,吏三人。又,四夷馆不在宫中,四夷馆差役人等今日大人俱不尚见。不知大人何时得闲,下官为大人安排。”
又报如今番国三、四十,有接壤的、有重译的,典客署里有翻译三十一人,其中如西番那样的大番,会设数名翻译备用,一些小番只有一名。
数字比骆晟告诉祝缨的更加清楚,骆晟对本寺官员还算知道,吏员的情况就不明白了。反正有下面的人来做。
祝缨听完三人的话,不置可否,仍是和气地道:“大家都辛苦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于是,阮丞就要带祁泰走,祝缨问了一句:“他的屋子在哪里”
王丞忙说:“主簿掌印,不敢离大人们太远。”
祝缨一点头,众人这才散去,阮丞临行前试探地问:“大人这里,今日先叫他们两个伺候着”
祝缨指着一个年轻人道:“留他就行。”
阮丞只得留下一个人,与其他人一道走了。
留下的那个年轻人敏捷地上前,请示道:“小人乔三,听大人吩咐。大人要去看旧档么”
祝缨含笑看了他一眼:“不急,你去给我找个篮子来。”
“诶”
“要大些,这么大。铺上细草垫。就放到我房里。”
“呃,是。”
祝缨笑笑,乔三忙说:“是。”
终于清净了,祝缨叹了口气,鸿胪寺确实不好应付。别说上下官吏人等,骆晟也不是个傀儡。她的步子却很稳,节奏丝毫不乱,缓缓向沈瑛那里走去。
没到沈瑛处她又停了下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王、阮一人正在沈瑛门前站着客气,互相谦让之后,两人先后走了进去。:,,